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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野会
那场祭舞从辰时直到未时。直到却奴出来,肩胛依旧
却奴悄悄爬到树上,只见殿中仍
他生怕肩胛查问,可肩胛一句未问。只间或依着那拍节扣着手指,还用一枝小树枝
却奴觉得,这种静默的信任真好。
到他们走出来时,正午已过,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身边的屋宇草木,绿树黑瓦,清清爽爽的,格外真切。
他们绕过崇德坊,走进了一条小巷。
那巷子好长,太阳
坊间还种着很多树,桑树、梓树、槐树却奴像头一次看到这个长安,他注意到这个长安原来还有着这样明媚的阳光。他的手固执地伸向肩胛,要牵着肩胛的手。仿佛只要那只手牵住了,自己的整个人,就安全了,也相应地自由了。
肩胛的手很大,却奴的手握
他斜眼瞥见肩胛的下半张脸,只见他的鼻子
可他毕竟还小,与娘的一面只是
肩胛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秘密的快乐,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一只大手包着一只小手,
却奴猛地觉得自己的手指被肩胛一捻,正不知他
然后却奴只觉自己一只手握
然后感觉肩胛的脚像没动,人却已滑行出去。
他侧目看时,只见肩胛的肩膀也是平平的,整个人似乎飘着
却奴忍不住向前看去,这是一条长长的巷道,两边的墙很高。两壁几乎就没人家开门。这巷子两边都是人家的后墙。巷两边的墙里生满了树,可那树也挡不住几乎直悬于顶的太阳。
一道阳光
巷子前方,几百码的地方,有一口枯井。
井边,长着一棵枯干的树。
那树像一棵桑树,没有一片叶子。
却奴平白地觉得口渴。
他只觉得这里像是有人,可什么也看不到。他终于感到些不安来,抬头看向肩胛。
可肩胛不看他。
他盯了肩胛一会儿,才回过眼,不由得猛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井边的枯树畔,突然多出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低着头,低垂的头上露出点点秃斑来,一块块裸露的头皮上生着癣,那癣间又长着一丛丛的
那女子忽一抬头,只见她长
却奴被她的样子吓怕了,连忙低头。却听到那女子干涩的声音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见肩胛不语。
那女子继续毫无表情地重复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肩胛猛地吸了一口气。
却奴只觉得他这一吸如此深长,像要把这巷中空气吸干一般。
然后,只觉得身边肩胛的身影像是长大了起来。却奴也不是没见过肩胛出手,从面对罗黑黑,到面对辅家众子弟,到对战左游仙,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郑重其事过。
那女子突然抬眼。
奇异地,只见她一只眼明明如水,一只眼却空黑如潭。
这样的阴阳眼长
只听她冷然一笑“别跟我摆你们羽门的引颈式,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是当年名传江湖的小骨头,也知道你那一把骨头有多锋利。
“但,放下那孩子,你走。”
却奴这才听出,那人要的是自己。
他心中有些怕,低下头,生怕自己会给肩胛添乱。
如果他也烦了,不再理自己,那自己
可他眼盯着地上,只见地上那狭长的巷道里一道窄长的阳光。突然地,那阳光两边冒出许多影子。那是一个个人影,只见半身,可影子的身形都极彪悍可怖。它们一个接一个,像一道影浪一样漫住了阳光,大野龙蛇般地
却奴扭头向后看去,只见地上,夹着巷道两边的墙头,升起一个个穿着白麻衣服的汉子,他们个个粗头乱服,怕不有好几十人,像草莽间突然漫出的龙蛇。
肩胛似终于认出,沉声道
“长乐王座下,高鸡泊诸义士,为何要为难一个孩子”
“孩子”
那女子一掠长
“因为他父亲
肩胛忽有所悟,盯着那女子
“窦线娘”
那女子尖厉一笑“不错,窦线娘。”
“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肩胛的声音里已含着叹息“长林丰草长乐王,高鸡泊中掀风浪。一朝乱世风云起,大野龙蛇漫天涨窦建德是你父亲吧”
“窦建德”
这个名字却奴也知道。
其时开唐未久,无论市井坊间,还是茶舍酒肆,最喜欢闲话的就是隋末丧乱间,唐还未一统天下时,那漫布天下的大野龙蛇。
而窦建德,于中又算得一个最最了不起的英雄。
关于他的传说,还有几句歌谣“南山豆,绿油油;耕也由牛,食也由牛;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传说中窦建德前身本是南天牛王山下的一头天牛,因误食仙豆过多,转世托生,却生
他是贝州漳南人,家里世代务农。年少时,信重然诺,喜侠节,材力绝人。当时有同乡人丧亲,贫不得葬,窦建德正
一时间乡党异之所以说窦建德可谓成名于一牛。
他雄伟有力,善使兵器。当时曾有山东知名响马夜劫其家,乡里人人闭户,不敢相助。建德立身户下,响马入,即击杀三人。余者不敢进,请还三人之尸,建德闭门说“可扔绳系取。”
绳子扔进,他即自缚于腰,让外面盗贼拽出。一出来就跃起捉刀,复杀数人,一人得退数十响马,由此名震河北之地。
到得隋末年间,天下板荡,他起义于高鸡泊。败郭绚,破杨义臣,杀张金秤,自号“长乐王”。
当时另有上谷豪强王须弥自号“漫天王”,手下有魏刀儿,绰号“历山飞”,剽掠民间,锐不可当。
这两王之战,“长乐王”大破“漫天王”,如何一把金山刀斩却“历山飞”,说起来可是最最好听的一段故事。
窦建德为人性格简素,宽以待人,不喜女色,与妻子曹可儿贫贱夫妻,却不离不弃,极为河北百姓喜爱。他破聊城时,得隋宫女千余人,俱放之还家。这一德政到今为人称道。他为人又极讲义气,秦王李世民讨王世充,独他提兵往救,可惜兵败于虎牢关,最后受缚于牛口谷。
当时俗谚说“豆入牛口,势不得久。”窦建德果然就是
却奴因为“豆”与“牛”这段趣闻,知道窦建德已好久。这些话他从街坊市井听来,常羡慕那时的人那么悍勇丰沛的生命力。这时重闻这个名字,不由大大地关切起来。
却听肩胛轻轻一叹道“尸骨上面,不应只长仇恨,更多的该是麦草。”
窦线娘却把头
她的声音忽转激愤“爹爹被斩长安不说,她也未得善终。就是我,心灰意冷之下,遁入尼庵。可为了杀我,隐太子破毁了多少座尼庵我也想青灯苦佛,以了此生。但”
她用手捋着头
她用手轻抚着头顶的秃斑
“所以有些事,不能遗忘。”接着她伸手一挥,“就像高鸡泊中,还有如此多男儿子弟,从不甘心遗忘。”
巷子两边的墙上,哑然地回应起一片默然的声浪。他们的身后,连同的是河北之地,是当年长林丰草间,高鸡泊里,揭竿而起的壮烈与辉煌。
可惜那决然之心不再是为了创建。
那个可以创建可以主宰他们生命热望的窦建德已经走了。
剩下的,再孤愤勇烈,也不过是一丝残恋,一点余响。
只听窦线娘烈声道
“所以放下这孩子,你走”
肩胛摇了摇头。
窦线娘猛地一咬嘴唇“你有种,但这里不是争斗的地方。”
“要想这孩子不被死死纠缠,有没有胆子跟我去灞陵到了那儿,不只是我,还有无数人要一洗恩怨。”
“普天下大野龙蛇会做见证,那时,关于这孩子的恩怨,你我也可一做了断。”
肩胛怔了一刻,才应声道“好”
长风知浩荡,
劲草薄灞陵。
灞陵一带,俱是荒野。
这里本是汉代皇陵。汉文帝的葬处如今只剩下一个高高的土台。
那土台之侧,野草蔓生,高可及肩。
壮气蒿莱,金锁沉埋。于那土台畔放眼一望,直有天薄云低之感。
肩胛携着却奴,才到这里,就见那土台之侧,野草莽然,狐兔潜踪,狼獾绝迹。
他们两人是被窦线娘及其手下高鸡泊的数十个汉子裹挟而至的。
时已夜深,猛地听到一串串马铃声响,远远地只见数十健骑直奔到那土台之侧。来人均是一副响马打扮。只见那数十骑骑手齐齐勒马,那些马儿戛然止步,有的更是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其中一人高呼道“孟海公座下响骑已到,各路好汉,如何不见”
然后只见草莽之间,一片片地有人站起。他们大多成群结队,偶尔有一两个独行之士单身而至。这批人虽装扮各异,却各显狂野。
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大笑着的那人豁地一正把胸口衣服撕开。一时只听到各种呼哨、隐语、暗号声迭次响起。这一众人等,加
肩胛喃喃道“柳叶军的周家,漫天王、王须拔的部下,厉山飞的属从,永乐王郭子和旧部,新平王邵江海袍泽,西秦霸王薛举的子弟,幽州总管罗艺的苗裔,万顷王的余众连上瓦岗寨、十条荡、高鸡泊当年隋末各部豪杰,居然一齐都来全了”
他望着那一干人马立
“没想到,传说中的大野龙蛇会,就
却奴他们这时的站处距那土台还有一箭之距。只听一人长叫道“天下已归唐天子,草莽当属旧龙蛇”
“当今天下,朝廷里已坐稳了一个秦王,你我今生,谅已无份。今日特召来各路豪杰与会,就是要商量,如此广大草莽,你我该当如何分而主之”
这一句说完,灞陵原上,似乎就被点燃了一把野火。
只听得下面欢声不断。有人笑叫道“王须拔死了,漫天王一派看来还未绝人。张
四下里一片应和叫好。
肩胛长衫凭风,双眼中却透出炽烈的光来。那眼神熠熠闪亮,这样明亮的肩胛,却奴还是头一次看到。只见
窦线娘的身子也猛地一挺,像是想起小时见到她父亲,
这世上一种烽火余光,只要一经烧灼,种进人的根骨,终此一生,只怕就很难熄灭了。
却见一人,褐裘短衫,这么初夏的天,也不怕热,还穿着袄,噔噔地走到那土台之上。
那人身量不高,可步履间却让人觉得他虽身不满五尺,却雄心万丈。他到得台上,冲下面一拱手,朗声道“诸位英雄,张
窦线娘喃喃道“地趟一门的张
只听张
“好
只听底下爆出了一声“好”。
又有人道“滚他妈的蛋扶犁老子一生最不认的就是这个犁字。”
旁边人笑道“你那是被你那乡巴佬爹骂怕了。”
四周只听一片哄笑。
待嘈杂声略寂,张
“只是隋末混战,各路英雄彼此间多恩怨。今日这一会,却是为大家伙划定地界,互不干犯而开。
“说起来,如今天下,一龙
底下有性急的嚷道“不错不错,当时被李唐的人马打晕了,好多人现

“我的话完了,大家伙儿想想,这个约定,要不要由此成盟”
土台之下,一时岑寂。
只听张须陀高声道“可是没人反对”
却听有一人站起高声道“我以为这大野龙蛇会是图谋什么大事儿原来不过是分田裂地,幻想里当个土鳖的意思王图不再,大业已去,纵此生衣衫褴褛,游剑江湖又何如谁耐烦跟你们一起去争当一个土王八”
他一人抗声而起,且言出不逊,一时惹得身边人人侧目。
却奴循着声音望去,却见那人相距并不远,淡淡月华下,只见他一身淡青罗衫,生得是朱唇朗目,玉面乌鬓。
那人不过二十多岁,长得着实挺俊潇洒,肩胛和窦线娘也都忍不住向他望去。
张须陀注目一眼,他识人极多,素有草莽人鉴之称,别号“肉谱”。
这时一望之下,含笑应道“我道是谁敢做此豪言,原来是幽州一脉的罗兄。”
幽州一脉的罗姓子弟向以姿容隽朗名传草野。四下里却早有人不服道“你他妈什么东西。你爷老子不是土王八,当年怎么天鹅屁也没吃到”
那罗卷傲然一笑,大有视天下英豪如草芥之势。
他这一下,已惹得四周群雄大怒。却见他突然拔剑,剑指天上,伸指一弹,余声犹振中,已一跃而起。他这一下极快,对他出言不逊的汉子距他犹有十丈,但他转瞬即至,那人未及反应,他已一剑洞穿那人耳垂,脚更不停,人已
这一手轻功剑术着实强悍,被他这一岔,搅得诸人雄心受挫,场中不由岑寂半晌。
顿了顿,张
“罗兄已去,他不顾幽州地界,刚才有哪位对他不服的话可接管幽州基业。到时与他恩怨,自可了断。有没有人要那幽州地界”
他扫目环视。底下虽群情犹愤,却没有人搭腔。
这张
他一招手,已有八九个汉子各捧一个坛子,向草野间各路好汉走去。
先开始略慢,人人思索一下后,才各将随身刀剑割破手指,向那坛中滴下。接下来就越来越快,不到一时半刻,那八九个汉子已接了千余好汉的鲜血。他们回到土台上,那土台上原还有个大瓮,瓮中想来半装着酒。张
全部倒毕后,他忽短啸一声,从身上掏出了一根齐腰短棒,伸进那瓮中一阵好搅。
场中人人肃然。却奴看向肩胛,只见他略微抬头,将一只高挺的鼻子略略上仰,向空中嗅去。
空气中原只有着草野的气息。这时,一股淡淡的酒味与淡淡的血气散
只听张
说着他转眼望下来“今日之盟,最后划定之后,咱们倒要选出个盟主,与几大执法豪强,以为天下纷争之判。”
“这一根棒,既承天下英雄厚爱,小子不敢私
底下群情激昂,有人叫道“仗义半从屠狗辈,就叫屠狗杖”
又有人道“不妨叫作千斤血”
“天下棍”“草莽棒”一时种种建议不一。

下面一时人声略寂,看来都还满意。
张须陀也知今日与会之人的性子,要想盟成,再不能另生枝节,立即道“到场的人多,姓张的我虽称人多矣,但也难遍识天下好汉。这么着,各路好汉的当家领头之人请先各把属意之地写下,咱们再一起上来,最后由老小子我一一念出。对这地界如有别路英雄不服,就当场做个了断。如无异议,就此成约,各位以为如何”
他安排得妥当,别人也就没话说。一时只听得草野之中,除略有商议之声外,再无杂响。
不一时,百十个木牌已上去。张
底下无人反对。
那张
他问了三遍,下面均无反对之声。张
只听他接下来念道“朱锤,楚”
底下猛地一寂。
只为光“楚”之一字,却包含地域极大,江淮之间,南至湘水,北至淮水,俱可称为楚。敢这么写的,必是大豪了。

那人语气极为尖刻,带着说不出的鄙夷与不屑。
他话音未落,已有一个壮大汉子跳了出来,怒声道“海陵来的姓李的,你他妈的敢找刺儿”
那姓李的即回声道“找刺儿有我们海陵人

朱粲起于隋末,本为亳州城父人。他开始也是
这朱粲有个怪癖嗜食人肉。凡掠来的妇女儿童,只要皮肉鲜嫩,往往非蒸即烹,或煎或炒,俱入了他的口腹。
照说军粮为军心之本,他行事却与众不同,凡攻破州县,往往一时高兴,就命令手下把那州县仓廪中的粮食一把火烧光,他去闻那烧粮食的焦味。一边看着还一边大笑道“天下若多个痴汉人人都只患无食。有谁如我我统一军,不患无食只要他国有人,我军即有食矣”
此语流传之后,他残暴之名,就此声震四方。
但残暴之人也自有他的软弱,一待李唐兴起,他就大为惊惧。当时他军入江淮之间,遭遇淮安豪杰杨士林起兵兴讨,怯怕之下,就投身李唐。
李唐当时四海多事,天下征伐,也想安抚于他,就遣特使段确前往慰抚。
那段确也是个狂士,朱粲招待他宴饮,数十杯酒后,段确斜睨朱粲,哂声道“听说朱将军嗜食人肉,不知人肉又是何等滋味”
朱粲知他分明是瞧不起自己才如此嘲笑,大怒道“人肉不如醉人肉。喝醉的人肉最好吃,跟酒糟猪儿相似。”
段确知他是影射自己之醉,再忍不住,跳起来怒骂道“你现
朱粲一时怒起,竟抓了段确,当场杀掉烹了。
他得罪于唐,惶急之下,就转投王世充。
可秦王讨伐王世充。王世充洛阳兵败之后,朱粲也跟着被斩于洛水。
他受斩之后,沿洛水的百姓,无论识与不识,人人争以砖瓦掷其尸体,一时堆积成好大一冢。
那朱大锤却是朱粲的儿子,这时听到又有人讥讽他父亲食人之事,如何受得了,当即跳出怒骂。
那讥讽之人却是李子通部下。
李子通也是隋末豪杰。他为人仁恻,少时行路,只要见到负薪之人,一定会代为背负一程。直到他起兵之后,自称为“楚王”,而朱粲却自称“楚帝”。如此“帝”“王”相逢,俱图一楚,如何不激出肝火来
那朱大锤一跳而起。他跃到土台上面,认出对头,就戳指大骂道“陈可凡,你不过李家一家奴,也敢跟我争楚”
那陈可凡却是个朴实的汉子,年经四十许,黄薄面皮儿,望去简直像一农人。
他也一跃跳到土台之上,冷笑道“姓朱的也配称为大野龙蛇今日若不杀你,那就是这大野龙蛇会之耻”
朱大锤狂怒之下,已自腰际摘下他那两把闻名天下的大锤来。
他这锤本为马战利器,可他一身膂力之强,腿力之健,竟于步战之时也可凭之生威。
陈可凡掣出一把峨嵋刺。两人手上兵器,一极重,一极轻,一极大,一极小。他们宿敌相逢,更不搭话,已自斗了起来。
这还是今日场中第一场恶斗。
那陈可凡身形如猱,出手迅捷,加上长得一副老实相;而朱粲为人残暴,为场中绝大多数人所不齿,所以人人都期盼陈可凡胜。
可朱大锤的那两把大锤当真不是吃素的。他的锤与一般之锤不同,锤上还带尖刺,只要稍一刮上,怕不连皮带肉要扫下好大一块
他凶名久著,能活到今天,功夫可不是吹出来的。场中虽人人不忿,但眼看着大锤之下,陈可凡已渐落下风,却也无奈。
猛地朱大锤一锤下来,只听陈可凡闷哼一声,肩上已连皮带肉被削下了好大一块。底下人一声惊叫,却见已有十几条人影跃起身形,就向那土台上奔去。
那却是陈可凡一边的,一见自己首领遇险,当然要拔刀相助。
那边朱大锤的手下一边,一见陈可凡的人跳上台来要出手,自也有二十余人跃到了台上。
朱大锤手下之人更为粗野,不带搭话,已经出手。一时土台之上,场面已成群殴。
陈可凡技弱,加上他这边的人本就少,一时只听到一声惨呼,他手下一人已当场毙命。却奴看着不忍,侧目向肩胛望去。只见肩胛脖子一梗,一手已探入袖中。他身边窦线娘本一直看他看得紧紧的,这时见肩胛欲动,她手下高鸡泊诸壮士立时跃跃欲试,想阻止肩胛。窦线娘眼睛一扫,却似有不欲拦阻肩胛之意。
转瞬之间,场中形势立判。陈可凡手下又有三人倒地,朱大锤一方却仅伤一人。肩胛身形方待跃起,却奴心中已急,想着自己相距这么远,生怕肩胛赶不及。却听忽有剑啸之声传来,只见一道剑光,从土台右侧凌空而出。土台下已有人喝了一声“罗卷”
朱大锤闻声知警。
他手下人与他配合默契,立时上来缠住陈可凡。
朱大锤见陈可凡已被自己手下绊住,不用分心,两只大锤冲着来袭之人就夹击而去。那一势合击,直可把来人夹成肉饼
却奴张嘴都来不及叫,只见那人身形猛停,手中一把剑却已被朱大锤两把大锤夹住,咣的一声,震得人几乎忍不住要捂耳。
那剑被打铁似的,生夹
却奴识得那人就是刚才出声的幽州子弟罗卷。
那罗卷长得星眸玉面,极是好看。却奴见了他就心生欢喜,自然站
却见那把剑一顿即进原来哪怕以朱大锤的膂力,那两把大锤交击
他一击得手,转身即退,退之前,还连刺三个朱大锤的手下,口里呼啸一声,大笑道“刚才走时,就想起未除此厮,只怕是终生之憾。嘿嘿,今天我算得了,总算得了”
看来他算计这朱大锤已有些时日。
却听一个女声道“好儿郎”
却奴一回眼,那声音正是窦线娘
罗卷疾奔之中,也回头一望。他飞奔得极快,可就
却奴看着窦线娘,只觉得她的脸猛地红了。
那样的红,那样潮水一样控制不住的一漫升起,哪怕潮红
朱大锤毙命,陈可凡连同手下之人趁着朱大锤部下惶恐之际,连出杀手,只见场上血肉横飞。
肩胛已适时地伸出一只大手,遮住了却奴的眼。却奴被他大手遮眼之际,不知怎么,猛地有点想哭今天,不是肩胛,他再不会见到这从不曾见过的场面。这个还不算什么,但今天,他终于有了一种真正的作为孩子被照顾的感觉有那么一个人,会关顾着他,会保护他,限定着什么是他所该看到的,什么是不该为他所见的。
这一场争杀,景况极为惨烈。拼夺声中,朱大锤手下二十余人,大半伏地败亡,有一两人冲围溃散而去。而李子通部、陈可凡手下,也折伤了数人。
一战全胜后。陈可凡似也脱力。

却听张
场中无人应声。
却听陈可凡道“小子不才,适才实为不服朱大锤之事才贸然出头。楚地之大,岂是小子可御我但求吴山一地,以为当年楚王部下休老之所。吴山这一鸡肋之地,可有豪杰相争”
最后一句,他勉力提气,却终究意态萧索,似是适才那一战,已穷其力。场中人闻声之下,只觉得,怕是那一战,也是他最后的一战了。
可能为他意气所染,场中更无人申辩相争。

然后两人彼此一礼,陈可凡带着手下,扶起伤者,抱起亡者,归于土台之下。
这还是场中第一次有人伤亡。不知怎么,哪怕人众千余,一时再无杂声,只听得大野悲风那么静静地刮着,刮得刚流出的一点热血瞬时间就凉了。刮得却奴、肩胛、窦线娘都觉得心里空空的。

忙乱了一小会儿,清空土台后,张
却奴心中忽猛觉不忍,那些死去的就这么死去了,生者略不一顾,拾完这场中尸体就重又开场了,他低声哽咽道“好惨”
肩胛一只手捉了他的手,低声道“是好惨。但你要看看这个。这些大野龙蛇,江湖草莽间的生命就是这样的。一朝朝,一代代,总是这样丧乱交替,回环往复。总是人相杀得残破无几,再平和了,再越生越多,多到这土地承载不了,多到再次相互残杀起来。杀得那侥幸活下来的人和他们的子孙再享平和。而那死了的,就那么化作泥土,血沃中原,肥了这长也长不完、永远存

场间一时鸦雀无声。要知前面出场的朱粲部、李子通部、林士弘部等等,当年声名再怎么强盛,无论“迦楼罗王”“楚王”“上林将”这些称号再怎么响亮,都远远比不上这个“长乐王”。
“长乐王”窦建德,是真的曾接近过那个“鼎”,快逐到那头“鹿”的一代英豪。
高鸡泊中还有人众人不由一时抬头四望,却听张
场中一时无人应声,心想,长乐王的人来了,那心中所拟的当是河北之地吧但凡有心争那河间草莽的人,不由心里要好好掂量掂量了。如刘黑闼旧部、宋金刚座下的人一时不由都惊疑起来。

有知道的都知他此时位置相当尴尬。张
窦线娘一挺身,这时才缓步出队,向土台上扬了扬手。

当年窦建德曾经称帝,身边人才一时济济。他曾封自己的这个长女为“金城公主”。
说起来这个名号
河北民谣都有句子道“前有木兰女,后有窦线娘”窦线娘出身梨山一派,“老母庵”的声名,那可是响当当的。何况她还是“老母庵”中唯一行走草莽的当家女弟子。
却听张
窦线娘朗声道“再休提公主二字,丧师亡家之女,还称什么公主徒招人笑罢了。今日我来,本不为界定草莽势力。”
说着,她一伸手,猛地一把扯上了却奴,带着他就缓步前行道“昔日长乐王座下,高鸡泊中的孽子孤臣,早已无意争雄。”
她本来略露倦意,这时声音一振,冷吟道“不过先父大仇,不得不报。就算瓦罐难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亡父一节恩怨,我可以不计。但家母与弱弟之仇,不可不报。”
说着,她提掣着却奴,越走越快。语速也更疾地说道“此是李建成孽子。今日我要当着天下群雄的面,杀了他,以祭家父母与弱弟。此仇一报,我窦家子弟兵无意与天下英雄争锋,当永返高鸡泊,至死不出,终老无闻”
“李建成”三字一出,场中情势一肃。
没有人想到,今日会中居然有人还带来了李唐的人,而且还是为了怨仇
窦线娘已行到土台之下,带着却奴,耸身就向那土台上跃去。
却奴这时方觉危急,急忙回头望向肩胛,张开口来,叫道“师父”
其实他与肩胛对面说话,口头中从不曾有过称呼。不过他已
他二字语音未落,人已被窦线娘带到了那台上。却奴往下一望,只见散散落落的到处都是人。刚才他站得还远,都是从人群背面看,这时猛地见到那一张张粗犷狂悍的面孔,不由得心被吓得一跳。
他不敢再看那些人,急往扫眼向师父望去。
他身边的窦线娘,秃斑枯
却奴的眼睛找到了肩胛,心里略安。
却听肩胛道“我不是你师父。”
却奴觉得没听明白他说什么,脑中只
那感觉,像觉得自己脚下土已漫上来,漫过了自己的脚,还要漫过膝,漫过胫,真漫到腰漫到胸口。
感觉漫到胸口时,他已无法呼吸。
窦线娘有些惊愕地看了肩胛一眼,她本料想,今日必有一场恶战。没想她全力提起斗志临战之时,那个肩胛却退缩了。
却奴闭上眼,他忽然开始有点恨自己自己早该知道,这个人世,不要相信什么,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
却听肩胛叹了一声“小却”
这一声的温暖,温暖得好像那些又湿又冷的夜,猛地怀疑到晨已来了,自己应该醒来,因为隔着眼帘的,那样金黄照眼。
却奴挣扎着又睁开眼,却怀疑,自己不该睁,不该再相信什么。
可肩胛却没看他。

他的脸上有一点温和的笑,仿佛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不知道算他的什么人不过,不管什么称呼,他就是一个孩子,也好像我的小弟。”
却奴把眼静静地闭上,像要躲避那突然而至的阳光,那让人眩晕的过度的幸福。他要隔着眼睑,把那仍可穿透的橙红的光好好地独享,直到再睁开时,好适应那个光绚丽的世界
哪怕是死,哪怕真的还是难逃一死,他觉得,那死也是光绚丽的了。这是肩胛头一次确认了某种依恋,某种定位,某种不用自己再去强求拉他的手。就算再松开,松开一世,也能感觉到的冥冥相握。
“所以请不要杀他。”
肩胛那么平静坦然地遥遥地看着窦线娘。
平时,他原是一个要么羞怯,要么激狂,要么淡泊得远到不知多远的人。可这一刻,他那么平静坦然地望着窦线娘。
窦线娘直面着他的目光。她是“老母庵”的子弟,是长乐王的公主,是曾经代父出征的人。她从不曾怕看过任何男人的眼。
可这时,她突然
窦线娘猛地摇了摇头。他是“羽门”的人。羽门所习,颇近幻术。比如左游仙,就以一身左道幻术驰名天下,她才不要还未战就被他瓦解了斗志
她的眼一闭一睁间,已重又清亮如刀。
只听她定定地道“只要你有足够本钱”
肩胛的目光仿佛
窦线娘受不了他的轻视,身子激灵了一下,却奴觉得她抓着自己的手都轻轻一抖,只听她冷声道“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肩胛远远地道“我要你一句话”
窦线娘激声道“大野龙蛇之会,天下好汉当面,如果我窦线娘胜不了你”
她一语未完,肩胛已插话道“那么十年之内,你们高鸡泊中人,凡长乐王座下,不许再找这小却儿的麻烦”
窦线娘说了一声“好”
肩胛仿佛要的就是她这一句。窦线娘语音未落,他人已凭空飞越,足尖
“怎么比”
“不死不休”
窦线娘答罢,伸手一抬,食指间已飞出一根铁线。那铁线色泽黝黑,
肩胛身形一闪,问了声“你怎么确定他是李建成的儿子”
窦线娘手下全不怠慢,那铁线击空,突飞到肩胛身后,立时绕个弯绕了回来被它绕上的话,怕要立时被绞断了脖子。
底下已有人喝了声。
只听窦线娘答道“是左游仙说的。”
左游仙的风鉴之学,当今天下,除了李淳风,只怕无出其右。
肩胛不答,身子以铁板桥之势折下,避过那一击。
窦线娘手上铁线再度击空。她手腕一沉,空气中咝咝作响,只见那铁线横绕之势竟被她生生止住,诡异之极地竟向肩胛倒折的身上硬生生劈下。
这一势控制力道当真丰沛无比,难为她一介女流怎么做到的
却奴只见肩胛身子向上一迎,竟像抱向那铁线,人却仅差毫厘地险险地从那线上翻了个身过来。那一下身法却奴感觉见过,像云韶厅上他那望云一舞的舞步。可他却见到肩胛面色白了白,似已自感轻敌,空中飘下几根
为这一攻一避,引得台下看众个个屏息无声。眼见窦线娘手中铁线击地,再无回转余地,分明是肩胛可以乘隙反击之时了。却见窦线娘左手一挥,一枚雪白的银钱又向肩胛才要立起的身上穿空而去。
肩胛一个跟头向后翻出,窦线娘更不手软,右手中指一弹,居然又是一道红线缠缚而来。
肩胛分明已经动怒,喝道“到底有多少根这样的破线”
他本要落地的跟头被迫又向后面翻去,再翻,就是土台之下了。
却听窦线娘抓住时机道“你掉了,就算你输了”
说着,土台之上,只见细光迭冒,一根根线,赤、橙、黄、绿青的、蓝的、紫的依次追杀出来。
肩胛的脚刚刚落地,才踩住土台的边缘。他一手探入袖中,被迫已要拔剑。可窦线娘出线比他拔剑都要快。
肩胛的剑拔得很慢,他拔剑之时,即已
他一剑未曾拔出,窦线娘手上黑、白两线,与七色线九线皆出。
台下有子弟们看得目瞪口呆,情急的已
那师长却眼都不眨地看着土台上的争斗,不敢分神,语速极慢地道“他如逃得今日,以后你一旦碰上,千万别碰这块小骨头”
却奴只见肩胛身形闪避,他本是爱舞之人,这时情急之下,动作仓皇,却犹有种云融融兮而
他双脚搭
居然还有第十根
窦线娘的第十根线是无色的,那是用冰蚕丝织就,这时毫无声息地击出,卷至肩胛胫边他才
空中有血滴下,空中的肩胛忽低叫一声,他袖中的剑终于拔出
他的剑是一把窄刃,窦线娘见他终于出剑,手中的十线或击或避,且攻且守,空中只见到一片缭乱。可那晃动的色并不真的可怕,可怕的是这些色掩盖下,还有一根这暗夜中断难分辨的透明的绝杀之线。
肩胛
这一声弹剑,余声格外悠长。
场中识者已有人叫了一声“吟者剑”
原来这把剑,剑名“吟者”
那一声有音无韵,却若合拍节。肩胛
随着那剑吟之声
然后肩胛一剑奔来
他此时的剑招竟如此慢。场下的子弟已有人叫道“这叫什么招术,怎么这么长,这么慢”
没错,肩胛这一招施出极慢,它寻隙而进,点啄剥磕,线路既长,剑势又微妙已极,全凭剑尖那一点轻颤,既维持着剑吟,又剥啄向那根根长线。
窦线娘就脸色一变羽门剑法,果然滑翔如羽,却可剥啄如喙
她手中的长线如龙如蛇,有时因剧烈震颤,晃得光影加粗,粗可如腕,直如长龙;有时又其细如缕,蠕蠕而动,有如毒蛇一般。
肩胛身不落地,全凭那剑尖的接触借力,始终羽游于天。
他的剑势如喙,准尖利,啄向它该啄之处。满场屏息,却奴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之声,这呼吸之声压得他快要窒息了。猛地,只见窦线娘十根长线均已回,缠结自身,飞旋腾转,她像是把自己缠成了一只茧。
却听场中识者已惊叹了一声“结茧,那是老母庵的结茧大家伙儿看清了,接下来就会是蝶变”
“此一战成败,估计就
他一语点醒,点得台下诸人个个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那是怎样灿烂与辉煌的一场“蝶变”
却奴只见,当那茧越缠越厚,越缠越密,到经纬靡乱,纠结得不可透风时,猛地,一场光丝色影就爆
却奴猛地见到窦线娘一张脸儿也抬了起来,她的头颈还
她那一刻的美丽让却奴一时不由得目眩神迷
这“蝶变”带来的色爆之间自有不连贯处,可那不连贯处恍如时间的空洞,一棵古木纹路间的结疤,恍如她
肩胛叫了一声“好”。
然后只见他那一剑终究化羽,先是轻洁如羽,继之那羽毛的影子飘落,空中却没有飞鸟的痕迹。
几不为人所见的,他的脱羽之剑,如一只鸟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破却时空地
满空的光丝线轻轻萎落,肩胛身形疾快地一闪,伸手已带住了却奴的手,带着却奴就向土台外逸去。
土台上的窦线娘脸上光容一黯自己苦修十数年苦修十数年才得来的这一场从未施出的“蝶变”,今日施出,居然居然
居然
她方现绝望,却听肩胛边退边叫道“十年之约,慎守勿忘”
“十年之内,你们都不能再找这孩子的麻烦”
这一下避走,直如滑翔。却奴只觉得自己像享受到了“飞”的快乐。
那是怎样的“飞”啊,飞出了以前他所有的晦暗梦魇,飞出了从前的桎梏黯淡,飞向了风

直到奔出数里之外,遥遥的夜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眼睛转也不转。
肩胛也郑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语。
过了好久,肩胛才问了一声“你真是李建成的儿子”
却奴摇了摇头。
肩胛神色一松,像代他松了口气。
可却奴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着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亲是谁”
却奴低下头,觉得有点羞愧。他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小名儿他小名儿,毗沙门。”
肩胛猛地屏住了气,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却奴。
却奴都被他看慌了。
却奴只觉得他眼中的神色颇为复杂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又是慨叹
直到却奴
可他不确定那丝怜惜。他想扑到肩胛的怀里去,又觉得两人之间像隔着点什么,让他不敢。
好久,才听肩胛道“那么,你是一个王子了。”
却奴觉得茫然。
肩胛那难测的语气令他茫然。
终于,他
然后,肩胛的双手抚到了他的两肩,终于有所决定地道“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爱怜、有些喟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