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癞(虫合)(虫莫)装鞍子,怪事一桩。1


姜青云放下钢笔,拿茶缸走到窗前倒开水,眼睛总是往林北身上溜。


阳县和桥头镇的距离有四十来公里,阳县下面他没听说过的镇下面的村的村民能摸到桥头镇,够离奇的了,村民掏出一把钱跟厂里买鞋,一百年里没出过这么离谱的事。


姜青云像看怪物一样一个劲瞅林北。


“同志,你们厂哪款鞋经穿?”林北咧嘴笑着问。


“球鞋模样好,又经穿,不过也确实不便宜。解放鞋经穿,比球鞋便宜了一倍还不止,”姜青云端起茶缸,斜倚在墙上,右腿随意叠在左腿上,他脚上的白色球鞋分外醒目,“我得提前跟你讲明白,解放鞋穿久了鞋底可能会断裂。”


目光不经意落在林北脚上,姜青云霍然站直。外地球鞋,双星运动球鞋,牛筋底的,这鞋死贵,每次他站在百货大楼的橱窗前眼巴巴望着这双鞋,摸着干瘪的衣兜对自己说下个月发工资他一定买这双鞋,可当他拿到工资跑到百货大楼买这双鞋,鞋卖完了,等到来货了,已经是月中了,他衣兜早瘪了。


姜青云依依不舍挪走视线,想到他刚刚认定了林北买不起球鞋,起了戏弄林北的心思,将球鞋的:“球鞋鞋面破了洞,鞋底都好好的,补了补还可以继续穿,解放鞋鞋底断了,补一下也可以穿。”


林北像是没有听出姜青云戏弄他,他喜悦说:“同志,你说的真仔细,把两款鞋的的,认真想了想,我决定拿解放鞋。”


姜青云平常给领导写写演讲稿,记录一下会议内容,再写写材料,如果他做得好,领导阴里阴气问他他上回是不是故意把东西写的一团乱,如果他做得不好,领导脸色奇差骂他是猪,连个东西都写不好,还是头一回有人没有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跟他说话,他甚至听出了感恩。姜青云眉眼飞扬说:“同志,解放鞋20双起批,大人小孩的鞋都一个价,20—60,两块八分一双,61—100,一块九毛八一双,101—200,一块七毛三一双,201—300,一块四毛五一双,301—400,一块一毛二一双,401—1000,九毛一双。如果你手里有三百六十块九毛钱,我建议你拿401双鞋,你拿多了,可以回村卖。”


林北掏出采购单展开,姜青云上前两步,歪头瞅一眼,看到上面写了“三百一十名学生”,他乐得笑了,林北把采购单放到桌子上,他一张一张数钱,不多不少,三百六十块钱,林北拍衣兜,衣兜咣当响,他掏出一把钢镚,这些钢镚加在一起,刚好一块钱。


林北扭头,不可思议盯着姜青云说:“这……老天爷都让我听你的。”


姜青云更加高兴,快步走到屋外十分积极给林北指路:“你往前走,走到第三间房子门口等着,等会有人开门,你跟他说你采购鞋,他会带你到仓库拿鞋。”


林北将钱装兜里,将采购单装包里,掏出一包生姜红糖块放到桌上,他小跑出了房间,朝姜青云挥了挥手,推车到了第三间房子门口。他放下支架,掏出采购单和笔,趴在车坐垫上在采购单上多加了50双43码的鞋,41双42码的鞋。


“砰咚——”


林北抬头,正好看到一个男人取下锁头推门,林北将笔塞包里,拿起采购单跑上前。男人听到脚步声,侧身扭头,打量起林北的行头。


林北也在打量他,男人衣服被洗的发白,领口、袖口破了,头上戴着一顶有了年份的解放帽,这么俭朴的人却穿了一双崭新的球鞋,真怪。林北来到他面前,笑着说:“同志,我来贵厂采购解放鞋。”


一听林北采购解放鞋,汪林的眉头往下压:“你要采购多少双鞋?”


“401双。”林北答道。


林北第一次开口,汪林在心里嘀咕林北穿的人模人样,做起事来这么小气,净挑不值钱的鞋,当林北第二次开口,汪林心里乐开了花,眉毛都飞了起来,一副为林北好的语气劝林北:“小兄弟,买鞋买单不吉利。”他忽然警惕看了一圈四周,趴到林北耳边说,“这话我跟不少人说过,有人信我,平平安安到家,有人不识好人心,死活不听劝,非要拿单数,这些人要么稀里糊涂跑到坟地睡一夜,要么稀里糊涂骑车骑到河里,反正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被他们遇见了,后来他们特意来到鞋厂抓住我的手哭着跟我说他们不该不听我劝。”他拍林北肩膀,“小兄弟啊,你信我就拿400双鞋,我保证你平平安安回到家。”


林北笑着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能不听你的吗?我这有三百六十一块钱,你给我拿402双鞋。”


汪林鼻子都快气歪了。他让林北拿400双鞋,送走了林北,他回到仓库拿走一双鞋,到时候他做账做成林北采购了401双鞋,他白得一双鞋,还白得八十七块一毛钱,结果林北倒好,不给他甜头尝,还想让他倒贴钱,看把这小子给能的。


“你不听劝,如果发生了啥事,你可别回头找我哭。”汪林横着眉头怒道。


“我这个档的鞋九毛一双,我带的钱购买401一双,待会我给你一双鞋,我带400双鞋回去。”林北苦笑拱手,“您就别诅咒我了。”


汪林只顾着鞋的数量,即使他注意到林北带了多少钱,却没有往深处想,现在他深想才反应过来林北采购的鞋乘以四百零一那个档位鞋价恰好等于三百六十块钱零九毛,感情这家伙清楚各个档位的鞋价。


一开始这家伙不提这些,擎等着看他笑话哩。


汪林的脸顿时黑的跟块碳似的,愤然进入办公室。


陆陆续续有人回来上班。


这次甭管他们脚上穿了新鞋还是旧鞋,林北开口说明他知道401+档位鞋价,穿了新鞋的人靠着生客赚些小钱贴补家用,他们看到林北,一个个两眼放光,当他们听了林北说的话后,冷着脸说自己没空,打发林北找别人。


还是一位穿了一双补过的球鞋的大姐带领林北办手续,又亲力亲为带林北到仓库取鞋。


林北没有带蛇皮口袋,大姐给他找了两个,林北扛着两蛇皮口袋离开仓库,他放下蛇皮口袋,看着自行车发愁,这时大姐拿了两根麻绳过来,递给林北,她帮林北搭把手,林北才如此容易将蛇皮口袋绑到自行车上。


林北从包里掏出一包生姜红糖块塞给大姐,大姐捧着生姜红糖块,双目空洞了一瞬,看着林北笑了。大姐陪林北走完了所有流程,眉间始终萦绕着愁思,脸上是藏不住的疲倦,谁也没想到她笑起来那么的温暖。林北骑车回头笑着朝大姐挥手。


路过办公楼,林北扭头寻找姜青云待的办公室,视线穿过老花玻璃窗户,模糊看到一个人站在窗前。


姜青云又挨骂了。刚刚领导走进来,拿起他写的材料翻看,因为中午发生了好事,他心里开心,表现在了脸上,领导前一刻说他上班终于不跟上坟一样了,下一刻一摞材料摔到他脸上,领导走了,走之前让他重写材料,姜青云沉默地捡起材料,望着桌子上的礼物发了一会儿呆,他手指发抖解开油纸,拿起一块红糖舔了舔,辛辣,但是掩盖不住甜味。


他将红糖放入空茶缸里,走到窗前放下茶缸,拿掉软木塞,拎起暖瓶朝茶缸里倒开水。


林北骑车驶远,直到看不见那扇窗户,他才收回视线。


他骑车路过村庄,置身于孩子们的笑声里,从他们眼里走过,他们的笑声也从他的世界走过。


回到淮市,林北直接回了淮大宿舍。


自行车被他停在宿舍楼下,他扛着两蛇皮袋鞋上楼,掏钥匙开门,推开门走进去放下蛇皮袋。


林北拿下软木塞,瓶口冒着烟,林北拎起暖瓶朝茶缸里倒水,他放下暖瓶,塞上暖瓶塞,走进里屋。


书桌上放了三堆衣服,一家三口各一堆。


林北抖开衣服掏衣兜,掏遍了衣兜,也没找着纸条。


衣服被林北叠好放成了三堆。


林北走到外屋喝水,放下空茶缸打算离开,门突然被人从外边推开。余好好抱着林聪倒在门框上,累的不想说话,好在林北意会到她的意思,快步走上前,把小家伙掐到怀里。


余好好转身抱着门休息,林北抱小家伙回里屋,拿掉披风,脱了他的外套,扯着他的裤腿往外拽,摸到一片湿意,他又摸了摸,后面没湿,就膝盖下面的那块地方湿了。裤子被林北扯下来,被搭在了椅背上,林北将熟睡的小家伙塞进棉被里,他离开里屋,顺带关上了里屋的门,给余好好倒一杯开水放在一旁晾着。


“下次他睡着了,你弄醒他,让他自己走回来。”林北拉她进屋,关上了门。


“你以为我没弄醒他?”对上林北困惑的目光,余好好瘫在椅子上,抱着椅背有气无力说,“我带他到丁琼家,丁琼帮我学习,我学着学着,扭头一眼,这小孩不知道啥时候把丁琼家的凳子拼在一起,像一个小(虫合)(虫莫)趴在上面睡的特香,自个儿还知道盖上披风。下午两点多,丁琼要到厂里排练排球,我叫醒他,牵着他下楼,咱娘俩走着走着,我感觉我拽他越来越费劲,回头一看,这小孩睡着了,也不知道被我拖着走了多少步。”


说到这里,余好好问林北:“你说,我还敢让他自己走吗?”


林北:“……”


怪不得小家伙裤子湿的那么奇怪。


林北没吱声,余好好也不在乎林北吱不吱声,伸腰够茶杯,她捧着茶杯喝茶,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说:“中午丁琼跟我提到了桑超英,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现在想想就更不对劲了,她不认识桑超英,为什么诋毁桑超英?”


“她怎么诋毁超英的?”林北脸色十分不好看。他倒不是针对丁琼,他只是不明白丁琼和桑超英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诋毁他。


“她说桑超英道德败坏,人品奇差。”余好好抬头想,“真奇怪,她不认识桑超英,可她却知道桑超英和你合伙开了礼品店,她还让我回来劝你赶紧和桑超英散伙。”


她当场反驳了丁琼,丁琼当时十分气愤,语气激烈问她是不是女人了,怎么还帮一个品行恶劣的腌臜男人说话。


林北猛地想起他回村前,黄益民跟他吐槽桑超英被他对象和对象亲人弄烦了,桑超英出远门,就是躲他们,前两天桑超英应该就回来了,他猜桑超英回来应该就处理了他和他对象的关系,两人十有八||九分了。


这件事应该和桑超英分手有关。他纳闷了,姑娘父母、七大姑八大姨有正儿八经的工作,怎么做到看不上桑超英干个体户同时,又不愿意桑超英和他们家姑娘分手,还跑到礼品店指手画脚,甚至跑到铁路大院诋毁桑超英。


凭他们干的“人事”,林北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能干出四处诋毁桑超英的事。


这些都是林北猜的,林北跟余好好说了后,让余好好自己清楚就行,暂时别跟别人说。


“他们都有体面的工作,怎么能干出不体面的事?”余好好试图让自己去理解他们,逼死自己也没能理解他们。


林北坐不住了,决定现在就去店里。


走之前,他指着桌子底下的蛇皮袋说:“里面是解放鞋,我多买了九十一双42、43码鞋,你留六十双鞋在宿舍,剩下的带回家给爹,看他咋安排。”


说完,他掏出订货单递给余好好:“你下周四直接带人到三景制衣厂取衣服。对了,你得给他们结一下尾款。”


“行。”余好好的声音有些低落。不过她想到她和聪聪回去看广播操比赛,回到家给林北写信,带聪聪到镇上寄信寄到礼品店,她又开心了起来。


林北低头看余好好留给他的漩涡,她头发软,头顶的漩涡在林北眼里居然也软,林北的心莫名软了下来,正要抱她,余好好扬起嫩嫩的脸蛋,眉眼笑弯了,林北磨了磨牙,生硬的把她拉进怀里,可她跌进自己怀里,林北的身躯软了下来。


“好好学习,等我回来,余老师。”林北说。


“昂。”余好好攥紧拳头,接下来一段时间她一定狠狠搞学习,等林北回来问她学习上的问题,她肯定出口成章。


林北拍了拍她的头,出乎他的意外,她的头发居然炸开了,林北赶紧给她捋头发,被他指尖关照的头发全飞了起来,发梢黏在他的袖口,甚至发出“滋啦、滋啦”声,林北飞似的跑下楼,推车就跑。


余好好站在窗前盯着林北的背影梳头,玻璃照出长在她头上的头发各有各的想法起飞,余好好丢一个飞刀眼插到林北后背上,放下梳子跑去弄热毛巾敷头发。


林北背后一凉,盯着地上的水洼嘀咕:“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已经下了怪好几场秋雨了,下次回市里,我可以穿棉袄喽。”2


这里的天气是这样,外省的天气他就说不准了,林北决定这次出远门带上一件棉袄。


林北正想着事情,一对小年轻在前面闹别扭,小路本来就窄,他俩在路上拉拉扯扯,无论林北往哪拐车头,他俩总能准确的横在那里,挡住林北的去路。


林北停车拨车铃,男青年回头看了他一眼,甩掉女青年的手阔步离开,女青年摔包砸他,也没能阻挡男青年离开的步伐,女青年当即蹲下大哭,一边哭一边偷看男青年,希望男青年能回来找她。


可男青年没有回头。


男青年是关怀仁,林北熟,女青年林北也认识,是东食堂食堂大妈王翠红的女儿,张清悦,前段时间张清悦找上门问余好好要不要衣服呢。


张清悦没能挽留住关怀仁,捡起包砸林北。在她看来,如果不是林北胡乱拨车铃,她肯定能挽留住关怀仁。


林北骑车躲开包,想问她怎么和关怀仁认识的,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给我记住,要是我和关怀仁成不了,你也别想好过。”打不着林北,张清悦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一脸狰狞放完狠话,跑去找年年给她出主意。


可是年年刚升上百货大楼副主任的位置,估计没时间跟她说两句话,更别提帮她缓和她和关怀仁的关系。


张清悦越想越委屈,丢下包,坐地上哭。年年说她大小姐脾气,她改了,告诉她关怀仁喜欢贤妻良母,她爸她妈都没吃过她做的饭,她跑去给关怀仁做饭,只要工作不忙,她跑去给他洗衣服,打扫房间,她还不够贤惠吗?她觉得两人了解够了,可以谈婚论嫁了,正好今天关怀仁找刘雪问学习上的事,她想着干脆带他见爸妈。她拉着关怀仁往宿舍楼走,是没有提前告诉关怀仁她带他见家长,但是她不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吗?她想不通怎么就扯上了自己一丁点都不尊重他上面。


林北骑车从她身边经过,又皱着眉头骑车走远。


他没有耽搁,直接骑车回到店里。


陆江河的杂货店依旧没有开门,林北眉头上挑推车进店。


趴在柜台上无聊转铅笔的黄益民抬眼看门口,他直起身体,怨念十足说:“北哥,你总算舍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