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琦征了征,眼神里面暮地就闪动起了异样的光点。他刚想要开口再问些什么,却看到停在护间门
外的一名护士急冲冲地朝贾淳走了过去。
贾淳看见她的脸色与神情,仿佛察觉到了某些微小的异常,赶忙问道:“怎么了?”
护士压低声音,迎上来面露惶恐地对贾淳说:“贾先生,您可算回来了,快点过来吧。您女儿在拆
开纱布之后的情况非常糟糕……听到这句话的贾淳什么也没再说,他连还站在自己身后的崔琦都忘记
了,而是径直地走进了前边不远处的护间里。
在他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崔琦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了一个女孩的歇斯底里的愤怒的尖叫声:
“你们这群骗子!你们说过会好的!为什么我的右眼还是看不见?为什么还是……"
只是门很快就被紧紧地关上了,声音也被关在了护间里。与此同时,有两个实习护士捧着记录本子
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们朝着崔琦这里的方向经过,还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们富有同情色彩地低声议论:
“喷啧,真是够不幸的,听说已经做了好几次的眼角膜移植了,可惜都在过后产生排斥状态……"
“要命,那要花上多少钱啊?对了对了,你看到她爸爸没,才三十几岁,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因为那个女孩几年前被玻璃碎片扎到右眼了嘛,当时似乎是连晶状体都流出来了。我光是
听起来就觉得怪吓人的。"
“真惨。不过,幸亏不是双目失明……"
崔琦抬起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护间,抿紧嘴唇沉吟了片刻,然后迟疑地转过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走到八楼的走廊尽头的时候,崔琦停在病房前略微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淋得发皱的制服衣角。
屋里的护士看到了他,像是在和熟悉的老友打着招呼一般说着:“哦,来啦?"然后朝他迎上来又
说了一句:“她今天的状态不错,一直在期待你过来看她呢。"
一直站在窗边望着灰色天空的身影在听到护士的话后,也将脸转了过头。她看向门口旁的崔琦,精
致的嘴角轻轻地向上扬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美好而又柔和的弧度。
崔琦也对她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刚要向她走过去,却看到了她手中捧着的相册。
不知从哪里吹进来了风,一张照片被从相册中吹起来,慢慢地落到了崔琦的脚边。
他俯下身,伸出手将照片捡了起来。呈现在眼前的是照片中四个人灿烂的笑容,以及彼此交错着的
目光。虽然笑得是那样的灿烂,却还是让崔琦感到了莫名的悲伤。
12.
贾楠楠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学校考试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了。
是这些仿佛都与贾楠楠无关。
也确实是无关的。主要的原因是她转了学,根本没有参加五年级的期末考试。
自从她右眼失明以来,她便开始因此而产生了强烈的不安与自卑,她从不会向任何人谈论起自己眼
睛的事情,所以在学校里,就连同老师在内也都完全不知道她的右眼看不见。就算如此,她的父亲还是
到处奔波找关系为她求学。而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可不希望你因为我犯下的过错就惩罚
你自己。学还是要上的,爸也是不求你学得多好,只要你能像其他普通的孩子那么快乐,也就行了。”
普通的孩子与快乐。这些对于她来说也是毫无关联的代词吧。
就像是无论做几次眼角膜的移植手术,再拆开白色纱布的那一刻,她右边的眼睛依然是一片空白的
黑暗。
这次的手术也不例外。
贾楠楠独自倚靠在家中客厅的沙发上。手里面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杂志,沙发上的电视遥控器忽
然掉到了地面上,“砰"的一声,让贾楠楠不自觉地惊了一拍。她急忙坐起身,征了三秒钟之后才拿起
杂志继续看下去。
虽然不管做多少次的眼角膜移植,不管花多少钱去手术和搬家然后寻找新的医院,来自右边的眼睛
里的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暗与麻木。
看不见。
右边的眼睛看不见。
已经越来越厌恶医生们为自己的右眼覆上白色的充溢着消毒水味道的纱布。更加厌恶每次拆开纱布
都是同样的漆黑。贾楠楠皱眉,抬手沉默地抚向自己的右眼角。
13.
下午四点整的时候,贾淳回到了家里。起初贾楠楠还在为父亲提早回来而感到困惑,毕竟她昨天就
已经出院了,也不需要父亲每天特意赶到医院去。不过,在看到父亲手中提着的生日蛋糕之后她才终于
恍然大悟。也对,今天是7月19日,而这一天正是她满11岁的日子。
贾
楠楠看着父亲放到餐桌上的蛋糕,心里忽然就莫名其妙地凹下去了一点。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已
经过去3年了。
“已经好久没有给你买这么大盒的蛋糕庆祝生日了。"贾淳熟练地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后又探出头
朝女儿笑着说:“算是顺便一起庆祝你出院吧。“听父亲这样说,贾楠楠却没什么表情地在心里念叨了
一句“出院又有什么好庆祝的呢。”
“还有,生日快乐。”
“谢谢。”
晚饭吃的是糖醋排骨。贾淳对于洗鱼这种事情依然有着严重的强迫症的。在3年前,即使他有这种
抗拒症状,还是会有人来帮忙洗鱼甚至是做鱼吃的。只是现在却没有了那样的人。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
候开始,每逢节日时做糖醋鱼的特色被改成了糖醋排骨。反正都是“糖醋"的。而且,排骨也不会有刺
鼻的腥臭味。
贾楠楠吃了一口盘子里的糖醋排骨,像是回忆起了某种味道而不习惯地皱了皱眉,只嚼了两下就圆
冏地咽了下去。
“爸,你又在排骨里放生姜了吧?"
“哦,不好意思,下次我一定记得不放。要不,我重做给你?”
“算了,不用。"贾楠楠摇了摇头,随后又夹过了一块稍微小一点的排骨放进了碗里,然后低头吃
饭。
“楠楠。”
“干嘛?"
“你还记得从前的崔叔叔么?"贾淳低声问道。
“哦。怎么了?"对于父亲口中的"崔叔叔"这三个字,贾楠楠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印象的。尽管很
模糊,却也还是能够勉强回忆起。
“你没出院的时候,我在医院里碰到过他家孩子,啊,就是小时候的那个崔琦。"顿了顿之后又继
续说道:“今天我去给你买蛋糕,又在蛋糕店里碰到崔琦的爸爸了。实在太巧了,这个世界还真是小
啊。”
确实是挺巧的。
“也是托他的福,你才能转学进现在的新学校。崔琦的爸爸现在可是那里的副校长,你去了那里,
他自然会特别关照你的。”
听着父亲的话,贾楠楠只是安静地咬着筷子没有出声。说到底,还是靠了爸爸和崔叔叔之间的关系
吧。通俗一点比喻的话,就是“走后门”。那是普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在贾楠楠的眼里,
那样的做法却显得格外滑稽。
“去了那里之后,你可要好好的啊。别再不合群了,交些朋友总是好的。”
爸爸,别说了。
“能进那里可是不容易的,不说费了多少周折,你崔叔叔也是想了很多的办法。爸爸明白,你不想
被别人知道你右眼的事情。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大家并不会因此而对你疏远的。况且爸爸早晚都会带
你治好,你的右眼会重见光明。所以你好好的去上学,不要再请假什么的了,当然,除了复查或是再次
手术以外。”
别说了。
“对了,听说这个星期五就要开学了。你准备准备,到时候我送你过去。”
“还有,你崔叔叔说高中的对面就是技校,两个学校离得很近,不过最好不要去和技校的孩子扯上
什么关系,也不是说那些孩子没有未来,只是爸爸不希望你被他们招惹上。”
“因为你的右眼看不见,遇上麻烦也会比别人应付得吃力。所以还是离那个学校的人远些。”
“我吃饱了。"贾楠楠皱眉,迅速放下碗,转身走回房间去。留下客厅里神色略显尴尬的贾淳。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贾淳也放下了手中的碗筷,长叹出一口气。转回头望向餐桌旁那盒还没有
拆开包装的蛋糕,贾淳立刻露出了无奈的面容,他自言自语般地念叨了最后一句:“我这样也是为了她
好啊……"
14.
只是这些话贾楠楠并没有听到。她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拉灯,但是窗外有微弱的昏黄的光线透
过窗帘照射到了房间里面。恰巧就投影到了挂在墙壁上的日历上。7月19日是贾楠楠的生日,也就是说
在7月19日之前她还是10岁。那么,在之后的5天一定又是另外一个人的生日。而光线照射着的日历上面
显示着的又正是5天后的7月24日。
是这个星期的周五。
窗远处的云层里忽然翻滚起了压抑的雷鸣声,轰隆隆地回响着,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迁徙的鸟在嗡嗡
地煽动着翅膀。贾楠楠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地埋到了柔软的枕头里面。
7月24日。
日历下面注明着小小的两个红字:大署。
腐草化为萤,土润游暑,大雨时行。
大署当天。
并没有下雨,尽管天气仍旧是阴沉着的。最多是空气有些沉甸甸的闷热罢了。
6点整的时候,书桌上的闹钟准时的“哔里啪啦"响了起来。贾楠楠从床上爬起身,摇了摇仍旧昏
沉沉的头,她习惯性地伸出左手去摸放在床头旁的新学校的制服,那是昨天父亲带回来的。
门外传来了“扣扣"的敲门声,接着就是父亲低沉的嗓音:“起来了么?"
“嗯。"贾楠楠打着黑色的领带点头回应说:“就好。”
吃完了早饭,贾淳看了一眼手表然后说了句:“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今天第一天升学,不能迟
到。你崔叔叔会等我们过去处理剩下的一些手续。”
“好。”
“今天要开始升温了,不过看外面的天气可不太好。”
“挺闷的。"贾楠楠走到玄关处穿上鞋子,然后将书包背好,又问父亲:“会不会又下雨呢?"
“这个天气预报倒是没说。不过,你还是带把伞好了,以防万一。"说着,贾淳便拿出了放在鞋柜
后边的一把深蓝色雨伞。雨伞的下面还印着红色字体的某某洗发水的名字。那是附赠品,是有一次贾淳
去给贾楠楠买在医院的日用品时赶上的促销活动。
街道上还有着未散去的晨雾,只有一辆洒水车在唱着喇叭的"沙啦"响声缓慢地喷着水流。整栋公
寓也只有几户人家亮起了忽明忽灭的灯光。大约是早上7点钟的时候,就和父亲到达了学校的门口。贾
楠楠也就见到了多年不曾谋面的崔叔叔。
崔叔叔就站在校门口,只有他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其他的老师或者是学生。
7点钟,已经在上课了。
很奇怪。明明已经是有很久没有见面了,可是贾楠楠却觉得崔叔叔没有任何的变化。身形还是那么
挺拔,要比自己的父亲高出很多。声音也还是那么响亮,要比自己的父亲圆润很多。待人也还是那么亲
切,要比自己的父亲柔和很多。
崔叔叔首先是和父亲热情地打着招呼。他们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怎么说也是同窗四年又加上一起去
服了两年的兵役。
“崔叔叔……"
直到贾楠楠出声,崔叔叔才侧过脸看向了她。然后立刻露出了欣喜的微笑,略微俯下身揉了揉贾楠
楠的头说道:“都长这么大了啊,真是女大十八变,越长越像你妈妈了。”
3年前,还曾有人说她是和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3年后,却有人摸着她的头对她说"越长越像你妈妈了"。
只是父亲似乎不愿多提一丝一毫的有关贾楠楠母亲的事情,所以他干咳了几声急忙转开话题对崔叔
叔说道:“时间会不会有些来不及了?应该已经开始上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