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曜心念转了转,到底打算直说。
少年微微一笑,汗津津的眉宇舒展朗阔,“赵教就很好,谢谢两位的美意。”
一句话说得赵威明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杆。
唐清名倒也不强求,挑挑眉又是一笑。
“可惜了,不过,我的名片送出去自然不会收回,如果你改变心意了,尽可以再来找我。”
说完也不待余曜道谢,就潇洒离开。
余曜看着对方落拓肆意的背影,突然觉得那四条线的怪峻风格的确和唐清名很搭。
他又看了眼手里这张以酋长岩为背景的名片,还真收了起来。
耿必刚刚刚好转的脸色又沉了沉,但很快又露出了一副笑模样,“余曜,你还没去过咱们省队的训练馆吧,我带你去转转?”
这是要走迂回路线了。
余曜心里明镜似的,但他对省队的训练模式也有些好奇,就答应了下来。
耿必刚殷殷切切地领着人走了。
被落下的乔瑜等人脸色都挺复杂。
他们h省省队这是被拒绝了?
而且他们那个眼高于顶的耿教被拒绝了还笑眯眯地往上凑,试图继续争取?
这种大场面,属实是第一次见。
乔瑜倒还好,自嘲地吹了声口哨也就算了。
余景则是死死握住了拳,第一反应是红着眼跑出去找余晏,“大哥,是我没用!”
如果放在平时,余晏肯定已经心疼地安慰弟弟,但余曜的表现太过惊艳,余晏心不在焉地答道,“没事,胜败是兵家常事,你下次努力就好。”
这不是余景想要听见的结果。
他咬咬牙,“大哥,爸爸那边能不能先不要告诉——”
余晏恍然大悟,笑道,“对啊!爸虽然一直生小曜的气,但这次小曜拿了第一,他肯定会松口让小曜回家!我现在就去打电话!”
余景偷鸡不成蚀把米,恨得心头血都要呕出来。
等再看见网上铺天盖地的“救猫主人公原来是攀岩运动员”的热搜,看见网友们都在花式夸赞余曜长得好看成绩好人品还好,连带着把上一次的综艺都扒出来鞭尸,他更是嫉恨到心窝疼,连余家都不敢回。
可被他嫉恨的人这会儿压根就没想起来余家这码事。
余曜正在参观攀岩训练馆的布置。
只能说不愧是h省举一省之力,乃至华国登山协会全力才建出来的集训场馆。
整个训练中心修建得相当明亮宽敞。
放眼望去,只见高大的银白色穹顶下,立着规格不一的人工岩壁,从五米高的抱石到十二米高的难度攀岩,粗粗算起来至少有四五十块。
四面八方地交叉围绕起来,甚至给人一种进入到传说中,弥诺陶洛斯迷宫的错觉。
哪怕是在业内数一数二的冰岩俱乐部,相比较而言,都有点不太够看了。
余曜莫名生出一种乡镇落后高中生第一次进到省重点实验的惊艳感。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一块块抱石岩壁上掠过,将一条条设计精巧的线路全部印刻进了脑海,打算等晚上回去了,在虚拟空间里模拟试试。
少年的目光太专注。
耿必刚见状就笑了起来,“我们省队的条件不错吧!”
余曜就点点头,“线路很丰富。”
偏向四肢发力的对抗线,专注指力为王的指力线……再到造型特别花哨的造型线,基本上应有尽有。
少年琥珀色眸子里的赞叹不加掩饰,就连他肩膀上蹲着的黑猫都目不转睛。
耿必刚就有了底气,大手一拍,“那你就尽快来报道,全锦赛前有备赛集训,刚好能赶得上。”
余曜的步子停了停。
耿必刚再接再厉,“你跟余景不和,我可以把你和乔瑜安排在一起住。那孩子性子好,有上进心,你们住一起还能相互督促鼓励!”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预见到余曜加入省队后会给队里带来多少的荣誉和光辉。
余曜却只是静静地望着耿必刚,一直到对方叽里呱啦地说到口干舌燥停下来,才缓缓开口。
“耿教练,首先,很感谢您的美意。”
耿必刚心里一咯噔。
然后就听见少年不急不缓的嗓音如泉水般轻轻潺潺。
“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加入任何省队。正如您所见,我不仅不想进入h省省队,连s省省队都不愿意。”
耿必刚忍不住嗤笑,“s省省队?早就名存实亡了吧!这几年的全锦赛一个运动员都没派出过,唐清名说的话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小孩子。”
还有这事?
余曜微微诧异,不过不耽误他继续说下去。
“但我来参加省选拔赛,只是为了拿到全锦赛的参加资格。”
余曜也不是一点余地不留,“我对加入省队不感兴趣。但是,我可以把名字挂靠在省队,这样的话,如果获得奖项,也是以h省省队的名义。”
少年说这话时,两枚瞳孔被窗子里的光照得透亮,那抹浅浅的琥珀色温柔又疏离。
耿必刚满脸的欣喜就在这个看似柔软,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笑容里慢慢冷了下来。
“你不愿意加入h省省队?”
余曜摇摇头,“真没必要。”
他参加全锦赛只是为了检验攀岩基础和完成任务。
竞技场是很燃很热血,可归根结底还是与人相争。
与人斗哪有与天斗来得痛快淋漓。
余曜从未忘记过自己初见酋长岩时的震撼与冲击,那座高耸入云的通天绝壁也早就是他魂牵梦萦的所在与目标。
而省队纪律严明,进出都要报备,对他的梦想而言,不是助力,而是束缚。
余曜无意跟陌生人交浅言深。
耿必刚的脸色彻底黑如锅底。
透明人半天的赵威明见势不妙,连忙上来拉住老相识,“老耿!我们之前不也说了吗,来比赛就是为了拿名额,进省队有什么要紧的,名挂在你们队,人还不用你们操心,这还不好?”
“当然不行!”
耿必刚的脾气彻底上来了。
他也是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邀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还用了这么低姿态的客气语气,结果对方还丝毫不领情,一张老脸都在发烧。
耿必刚当场就翻了脸,“进省队才能有名额!你要是不来,这名额干脆作废!”
赵威明大吃一惊,“老耿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咱们之前不是说好的——”
耿必刚冷哼一声,“一个两个名额我还是说了算的!”
反正本来也没有拿到明面上说过获胜者就一定能拿到保送全锦赛资格。
耿必刚用余光去瞅,想看看少年有没有露出懊恼亦或者是服软的表情。
结果就看见——
余曜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转身就走。
背影没有丝毫留恋。
耿必刚又气又急,“余曜,你要是自己放弃名额,名额就顺延给第三名!”
第三名就是余景。
黑猫团子的毛一下炸开,低低地嗷呜一声。
少年的身影也顿了顿。
耿必刚自以为得计,清清嗓子刚要说点软话给个甜枣,就见余曜看向赵威明,语气彻底淡下来。
“赵教,走了。”
赵威明欲言又止,有心再打打圆场。
但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对余曜的性子很了解,知道自家徒弟就不是个服软的人,见状一狠心一跺脚就跟了上去。
师徒俩不留情面地离开,完全不管背后人已经气到开始放狠话。
“我等着你回来求我!”
耿必刚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却也只能看见黑猫从少年肩膀上垂下长长尾巴,无所畏惧地晃来荡去。
一直到余曜回到车里,赵威明到底骂了句。
“什么玩意儿!”
乔恩本来捧着手机正在看网友花式夸夸夸自家小师弟,闻言就瞪大了眼,“怎么了?”
赵威明气愤不已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安慰徒弟,“余曜你也别气,实在不行我到登山协会去投诉!又不都是他耿必刚一个人说了算!”
余曜放在小七脑袋上的手一顿,眉心几不可查地皱了下。
“但时间不一定来得及。”
最重要的是,耿必刚在省队都能有一言堂的地位,在华国登山协会里也必然有着一席之地。
赵威明当然也知道,不过是想宽慰宽慰徒弟罢了。
他愁眉苦脸地带着两个徒弟回了俱乐部。
一连几天都在外面跑,电话都打了无数个,结果一听说是耿必刚发的话,个个都在推诿扯皮。
“进省队有什么不好,老赵你也劝劝你徒弟……”
“老耿那暴脾气你还不知道,我也没办法啊……”
“快点去省队报道吧,全锦赛报名时间都快截止了……”
……
求告无门。
赵威明都要愁白了头。
一扭头,好家伙,余曜没事人儿一样在照常训练呢。
“其实进省队也没什么不好,”赵威明走到岩壁边,自己都觉得这话违心。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试图劝徒弟往好了想。
“至少省队的资源比俱乐部强得多,队里也会发津贴,h省省队又强势,我敢说全国没有哪个攀岩省队的待遇比他们更好。等你进去了,就是他们自己人,肯定就会向着你了。”
乔恩也努力安慰,“对,我哥说省队每个月除了发各种津贴,还会发卫生纸和洗衣液!他都用不完!”
余曜:……
他觉得自己虽然确实很穷,但还不至于为了点卫生纸和洗衣液而折腰。
少年从岩壁上跳下来,拿出湿巾擦掉手上的镁粉。
赵威明的视线就不自觉落到他的手上。
很漂亮的一双手。
从细细手腕到纤长指节,露出的每一寸肌肤都光洁细腻,透着玉雕般冷冷淡淡的清透感。
可赵威明却知道这都是自己的错觉。
玉石易碎。
但余曜却能仅仅依靠这几根如玉的手指,就将自己悬挂到那块长2厘米,宽1.5厘米的月牙形手点上。
这么优越的天赋,也不怪耿必刚看着眼馋,对个小孩子都能使出来这么多不要脸的招数,务求要把余曜逼进自己旗下。
但再想到这些天的种种,赵威明狠狠捏爆了手里的矿泉水瓶,替自家徒弟气愤。
“这比赛真是白参加了!”
“倒也不是白参加。”
余曜终于擦干净了手,从背包里拿出手机,眼睫长长地遮住眸底神色。
“有全锦赛名额的,不止h省省队一个。”
救猫视频带火了比赛报道,他这两天接到了很多外省省队教练打来的电话。
余曜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闪过一丝异样。
主要是没想到,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滑雪教练们居然也跟着卷土重来,话里话外都想邀请他去试试单板集训。
有点怪。
少年选择性地把这点暂时抛在脑后。
“那你想去哪个?”
赵威明眉开眼笑,他现在就觉得,只要不是耿必刚那个小心眼的队就行。
余曜一个都不想去。
虽然这些省队教练开出的条件都很优渥,甚至还有人许以重金,但归根结底,跟h省省队也没什么两样。
少年正沉吟着,手机突然震动一声,是陌生人的短信。
余曜点开来看。
“怎么了?”赵威明紧张。
余曜长睫轻轻一眨,眼底就多了星星点点的浮光。
“是唐清名,他说听说了我的事,说如果只是想要全锦赛名额的话,可以去隔壁s省找他。”
少年迟疑地一字一顿道,“最重要的是,他承诺,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也不会强求自己加入s省省队。
【还有这种好事!】
“还有这种好事!”
7878和赵威明同时惊呼,就连小七也从岩壁上跳下来,歪着脑袋“喵”了一声。
余曜也没想到唐清名会主动施以援手。
尤其是在自己才拒绝过他的前提下。
主要是他跟这位定线员也不熟,顶多就是完攀过对方的四条线,这也不算什么很深的缘分吧?
余曜漂亮的琥珀色眸子盛满不解。
但赵威明却已经一拍大腿,“我就知道!”
他的眼睛亮得像铜铃。
“是金子总会发光!一定是我们家余曜上次比赛表现太好了,展现出了实力,唐清名很看好你,想提前结个善缘!”
余曜默了默,倒也没那么自恋。
“应该不至于吧。”
自己现在满打满算也就才参加过省选拔赛,唐清名却已经是在攀岩界成名已久的知名人物,怎么看都是自己主动跟对方结善缘的来得比较合理。
赵威明才不管这么多,听到这个峰回路转的好消息抱着乔恩就蹦跳起来。
余曜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拨打了唐清名的电话。
电话一拨就通。
还等他说明自己的来意,开怀清朗的男人笑声就从麦克风里传了出来。
“余曜,我等你很久了。”
唐清名似乎因为自己的到来很高兴。
余曜脑海里猛然闪过这个念头。
接下来的沟通也进行得异常顺利,直到挂掉了电话,余曜都还有种不踏实感,总觉得唐清名似乎对自己太过友好。
但事已至此,全锦赛的报名截止日期又近在眼前,先去看看再说。
至于唐清名到底想要什么,见了面就知道了。
少年下定决心。
师徒三人很快就坐上了去s省省会的高铁。
可等到了唐清名给出的地址,又是一番齐齐愣住。
“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啊~”
热闹又幽怨的音乐震耳欲聋,还伴随着哗哗的瀑布水流声。
余曜抬头就见到古旧街角的二层小楼里,水雾缭绕,彩灯妖娆,不少游客兴高采烈地进进出出。
余曜:……
他艰难地挪开目光。
“水帘洞”隔壁那个破破烂烂的门头,快褪完色的远方旅行社牌子上,赫然就刻着一行不太明显的小字——
s省攀岩队指定练习场所。
【他们看上去好穷哦】
7878都忍不住指指点点。
【还没有上次我们比赛待的隔离室大欸】
对比h省光鲜亮丽的现代化场馆,差距确实有点大。
余曜顿了顿,交代好身后表情同样梦幻的赵威明和乔恩,就推开了厚重的玻璃门。
屋里只有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靠墙上是几张木制旧沙发,沙发的背景墙上拉着好几根铁丝,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照片,显然都是在攀岩时拍摄的。
余曜一眼就在里面看到了唐清名的照片。
背景就是酋长岩。
唐清名笑容灿烂,跟上次见到时眉眼隐隐阴郁的凌厉模样大相径庭。
他悬空坐在那个被称为塔楼(elcaptower)的大平台上,胳膊弯里还紧紧揽着一个同样笑得没心没肺的英俊青年。
余曜无意窥探别人的私隐,见电脑桌前打游戏的红头发年轻人终于抬起了头,就走上前去。
“你好,请问这里是s省省队吗?”
输了游戏心情糟糕的谢海青没听清,“什么?”
余曜稍稍提高了声音,“我来找唐、唐教练。”
少年刻意换了个称呼。
“什么唐教练苦教练的,”谢海青斜斜地打量余曜两眼,见是张陌生稚嫩的面孔,连耳机都懒得摘。
余曜看向墙上正中央的照片,“唐教练不在这里吗?”
谢海青见这小孩还真认识唐清名,倏地一下坐直几分,可再仔细端详几眼,整个人又懒洋洋地靠回了躺椅上,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小孩,我可以用前辈的身份告诉你,你要是想学攀岩,就去找个俱乐部,要是想去户外野攀——”
青年一脸嫌弃地看着眼前白皙细嫩,身材纤细,年纪也大不到哪去的小小少年。
“就你这弱弱的小身板,得跟你家里的家长什么的都商量好了。光是崇拜偶像是不行的,小朋友!”
他显然把少年当成了唐清名的粉丝。
【哼哼,谁是谁前辈还不一定呢!】
7878哼哼唧唧地吐槽。
余曜也有点想吐槽。
但唐清名不在,他迟疑一下,点点头后直接转身出门。
赵威明和乔恩赶紧迎上来,“怎么样了?”
余曜看了看时间,“唐清名不在。”
赵威明就知道这事不靠谱了。
他透过玻璃往里看了眼,就见里面的那个年轻人接了个电话,正手忙脚乱地握着鼠标查看什么。
算了算了,就当来旅游好了。
赵威明强打起精神,招呼着两个徒弟找个地方坐坐。
事情本来就不顺利了。
结果才没走出几步,他的手机又震动一下。
打开一看,是耿必刚的短信。
对方似乎断定了余曜不可能在短时间找到第二支比h省还好的省队接纳自己,语气严厉地催促余曜尽快来训练中心报道。
赵威明一个头两个大,却还在笨拙地安慰余曜。
“大不了我帮你去跟其他省队谈谈。”
他对s省队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了,主要是也太懒散了,连个正经训练馆都没有。
但余曜却没那么容易放弃。
“等会儿再打个电话吧。”
不知道为什么,余曜直觉,唐清名应该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
赵威明却没那么乐观,或者说,见到s省省队现在居然落魄成这个样子,他也实在乐观不起来。
真是队比队得扔,赵威明忍不住地想到h省的富足。
他们沿着古朴的老城街道走。
完全不知道远方旅行社里,刚才还一脸悠闲的谢海青,此时正在着急忙慌地趴在地上找拖鞋,急得声音都打颤。
“啊啊啊,唐哥你不早点把视频发给我!我刚刚压根没认出来啊啊啊啊啊!”
“别骂了别骂了!我现在就去追!”
“追不上我提头来见!”
谢海青砰地一下撞开店门,连鞋穿反了都没发现。
一个百米冲刺就开始当街嚎叫,声调高达八百分贝。
“余曜!等等我!”
全街人虎躯一震,都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年轻疯了一样撒丫子狂奔,顶着头红毛,跑得比被踢了屁股的愤怒小鸟都快。
而在不远处的街角,少年当场就打了个喷嚏。
余曜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最近好像也没干什么吧,也就是赢了场比赛,会有人在背后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