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胤禛沉默了,神情不大自在,似显得有些羞赧,又仿佛有些莫名尴尬。

    知子莫若母。

    皇贵妃不由得叹了口气,“何时的事?”

    “……儿臣也不知。”

    打从他记事起,那丫头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的世界里。

    性情凶悍且恶劣,欺负小孩毫不手软,活脱脱跟那传说中的母老虎似的,吓人得很。

    幼年的他避之唯恐不及,却也不知究竟是从何时起,偶尔梦不到她反倒是不习惯了,有种莫名的失落,总觉得浑身不舒坦仿佛少了点什么。

    想是被揍习惯了。

    想到这儿,胤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这也正是他不敢将那点隐秘的小心思泄露出来的缘故之一,弄得他像有什么大病一样。

    “你们两个虽在现实世界中才略有接触,可实际上却也的确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单单对你来说。”

    皇贵妃睨了他一眼,叹道:“细想下来,她那样的品貌,天长日久的陪伴中能叫你动心倒也丁点儿不算奇怪,可是……

    你应当知晓,她不能做妾,也不可能做妾。”

    所谓“不能”,指的自然是那层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纠葛。

    本就欠了人家天大的债还不知究竟该如何偿还呢,万没有叫债主给他做妾的道理,哪怕他是天潢贵胄。

    而“不可能”,说的就是林碧玉的性情了。

    骨子里的骄傲是隐藏不住的,有些人天生就是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儿,打死了她也改变不了。

    这一点,胤禛比皇贵妃了解更深。

    况且,真正心悦之人,他又岂能忍心叫她委曲求全?

    索性暂且就别去招惹人家了罢。

    “还请额娘帮儿臣保守住这个秘密,倘若到头来儿臣实在没那个福分,也省得给人好端端的平静日子平添烦恼和麻烦。”

    按理来说,他这样冷静的状态似乎再好不过,瞧着可比那些上蹿下跳闹腾着“非卿不娶”的毛小子令人省心多了。

    可皇贵妃却反倒更发起了愁。

    往往越是珍视才越是克制。

    叫人省心不少,却是该叫人不安心了。

    谁养的孩子谁心疼啊。

    “至于宫女一事,也请额娘帮忙推了罢,儿臣还小呢,着急忙慌惦记女人作甚。”

    一派清心寡欲正人君子的模样,仿佛方才惦记人家姑娘的不是他。

    正心疼他的皇贵妃没忍住,赏了他一对眼白,“究竟是没心思惦记女人,还是没心思惦记旁的女人?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额娘!”

    胤禛顿时红了脸,向来老成的他难得显露出些许本应符合这个年纪的少年气。

    等林家姐妹二人从御花园返回时,少年早已离去,徒留皇贵妃正在唉声叹气。

    “德妃挑的那几个你也都瞧见了,什么样的都有,本宫再怎么昧着良心也没法挑出个不好来,怎么那小子却愣是一个都瞧不上呢?

    死活一个不肯收……眼光这样高,莫不是想叫本宫上哪儿找个仙女来给他?”

    施嬷嬷笑了,“咱们四阿哥打小就是这么副性子,何曾对哪个小宫女另眼相看过啊?向来最是洁身自好的一个人。不过您也不必太过着急,总归咱们四阿哥尚且还小呢,兴许再过两年就开窍了。

    如今宁缺毋滥也好,省得稀里糊涂弄得身边乌烟瘴气的,平白招惹他烦心不说,再影响了学业就得不偿失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罢了,姑且由着他去罢,德妃的面子本宫也驳了不止一回了,债多了不愁……谁叫儿女都是债呢。”

    嚯,信息量好大。

    林碧玉吃瓜吃得不亦乐乎,满脑子都是流传甚广的皇贵妃与德妃之间的恩怨纠葛,偏该她咂摸咂摸味儿的她是丁点儿不往心里搁。

    主仆两个是注定媚眼儿抛给瞎子看了。

    彼时,荣国府里也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来了一个自称姓夏的太监,说是奉了咱们家大姑娘的命……”

    话还没说完,王夫人已然“蹭”的一下弹了起来。

    “快请进!”

    不消片刻,人就来了。

    “小的夏守忠,给二太太请安。”

    “夏公公快快免礼。”王夫人满脸堆笑,又是看座又是看茶,嘴上还一刻不耽搁急忙问:“不知贵人在宫中一切可好?今日劳烦公公亲自走一趟究竟有何要紧事不成?”

    “贵人她……”夏守忠眉心一紧,忽的叹了口气,“都道贵人是皇上的新宠,不知情的还只当是何等风光无限呢,殊不知宫里的种种哪里是那样简单的,好与不好,中间牵扯到的多了去了。”

    王夫人闻言心头一惊,“公公此言何意?莫非贵人如今竟过得不好?”

    “二太太有所不知,这些娘娘、小主们在宫里的地位待遇固然与帝王的恩宠几何有莫大关联,却也并非仅此而已,往往背后的娘家才是真正起到关键作用的。”

    这也并不难理解。

    娘家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底气倚仗,但凡娘家位高权重,女人在夫家恨不得都能横着走。

    宫里的女人虽不至于能这样嚣张,但那些出身名门、娘家在前朝又有权有势如日中天的娘娘们却也是个顶个的高贵,很多时候连当今圣上也难免要多给几分体面。

    但这就叫王夫人更加纳罕了。

    “咱们家贵人是堂堂国公府千金,她亲舅舅也手握兵权深得皇上信重,便哪怕是不及佟家那样的高贵显赫,放在后宫里却也还算不差了吧?”

    夏守忠顿时噎住了,一脸错愕地看向她,哪想人家竟是一本正经的疑惑。

    “……”合着这是真不知自个儿几斤几两啊?

    还国公府千金呢?正儿八经的国公爷早死多少年了,若非当今恩典,这宁荣两府的牌匾都是早该要摘了去的。

    再者说,袭爵的也不是二房啊,“国公府千金”这个名头怎么着也轮不着贾元春身上。

    说到底,那就是个五品芝麻官的女儿,还是个工部养老没有丁点儿实权的五品官。

    出身摆在这儿,满门姓贾的也扒拉不出来一个稍稍有点用的,再加上自己又顶着个“爬床宫女”的名头,还得罪死了太后娘娘……

    啧啧啧,他都忍不住要为贾贵人捏把汗了,偏这做亲娘的仿佛还在做什么春秋美梦呢。

    看出了王夫人的蠢笨,夏守忠的心里不由就多了几分轻视鄙夷,不过面上却并未流露分毫,只顺着她的话接了茬儿。

    “荣国府的门第自是不算差,奈何满后宫那么些个娘娘呢,总有不少分庭抗礼之人。况,这个多年情分,那个又儿女围绕,功劳苦劳资历位份……论起来哪个不比咱们贵人强些?

    再则,也不知究竟是听信了哪个小人的谗言,致使太后娘娘对贵人产生了些许误会,如今对待贵人那是一万个厌憎,看都不肯再多看一眼的。

    如此一来,本就心生恼恨忌惮的那些人,可不就跟那嗅着血腥味儿的鲨鱼似的,闻着味儿就扑上来了。”

    王夫人大惊失色,“竟如此吓人不成?皇上竟也不管管?还有皇贵妃娘娘,怎么就能任由后宫那般争风吃醋呢?”

    这话他可就没法儿答了,兀自捧起茶盏表明态度。

    脑子转过弯儿来后,王夫人也总算察觉到自己失言,忙就转移话题,“那眼下贵人究竟是否安好?”

    “这个二太太倒也无需太过担忧,再怎么闹,轻易也不敢闹得太过分了,否则上头认真追究起来谁也担待不起,眼下就是那些个见风使舵的东西在暗地里使绊子。

    今儿要个热水拖你半天,明儿个送来一罐子陈茶,闻着就是一股子没味儿,压根儿不能入口……再就是日日清汤寡水的吃食糊弄你,多说两嘴就是一句‘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总之是花样百出的磋磨人,衣食住行没一样能顺心的。那日子过得哟,真真是苦不堪言。”

    “怎么就沦落至此了?这可怎么是好?”王夫人急得泪珠子都冒出来了,在屋子里来回打转没个主意,活脱脱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夏守忠接着叹道:“这就是今日贵人打发小的家来走一趟的缘故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王夫人一怔,忙问:“贵人是想从家里拿些银子使?这倒也是个法子,甭管到哪儿总是要打点打点的。”又问究竟是要多少。

    瞥了她一眼,“五千两”到嘴边就平白加了个价,“六千。”

    对于爱财如命的王夫人来说,这笔银子无疑数额巨大,脸上显而易见的肉痛。

    所幸她才得了一大笔意外之财,勉强倒也还能承受得住。

    正要打发周瑞家的去取钱呢,话到嘴边又眼珠子一转,“我那儿压箱底的应当还有三千两,你再亲自往老太太那儿跑一趟,请她老人家先帮忙凑凑。”

    不出所料,没一会儿功夫周瑞家的就捧着银子回来了。

    再加上她自己出的三千,整整六千两银子装在一个匣子里满含肉痛不舍地交给了夏守忠,含泪叮嘱道:“烦请公公转告贵人,家里一切安好,叫她在宫里千万保重好自个儿,能花银子解决的事儿就别委屈了,再争取早日为皇上诞下龙嗣……”

    “二太太放心,小的定一字不落转告贵人。”临时多出来的一千两银子就这样顺利到手,夏守忠自是乐呵极了,态度也尤为殷勤。

    正要转身离去之际,突然又想起来一桩要事,“险些给忘了,贵人还特意吩咐小的务必交代一声,只道宫里之事她自个儿心里有数,叫二太太和老太太静待好消息即可,万不可轻易劳烦他人插手,以免弄巧成拙。”

    王夫人不明所以,却还不待追问,夏守忠便已然捧着银子快速离去。

    “方才老太太吩咐,待人走了叫您往她那儿去一趟。”

    “那就走吧。”

    贾母早已等候多时,一见着她来,便急忙问起了原委。

    “老太太……贵人苦啊!”王夫人涕泪横飞,将夏守忠说的那些原原本本全都叙述了一遍,到最后几乎已是泣不成声,“料想过难,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艰难,哪有这样磋磨人的啊?真真是一群杀千刀的!”

    “我的元春啊!堂堂国公府的千金,想当年在家时亦是千娇万宠前呼后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如今却竟连碗像样的茶都喝不上、连口热乎的饭都吃不上……我可怜的儿啊!这是剜我的心啊!”

    做亲娘的心如刀绞,做祖母的也未尝好受。

    贾元春打小就是在贾母跟前长大的,不仅生得容貌顶好,人又十分聪慧伶俐乖巧懂事,哪怕费心培养她是存了些目的在,却也的的确确是真心疼爱的一个孩子。

    眼下听闻她这般艰难度日,贾母亦不禁泪水涟涟。

    向来也并不很融洽的婆媳两个,眼下竟恨不能抱头痛哭一顿才好。

    直到哭得累了,王夫人才哽咽道:“老太太快想想法子帮帮元春吧,再这样下去那孩子迟早得被人活活磋磨死不可,哪里还能有什么以后、有什么前程呢?”

    显然,她已然将夏守忠临行前的那番话彻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甚至压根儿没想起来跟贾母提一嘴。

    于是乎,全然不知情的贾母还果真寻思起来。

    “咱们自家人知晓自家事,算上隔壁东府一道儿加起来也没一个能抖擞起来给元春撑撑腰的,为今之计也只能将目光放远一些了。

    所幸我那女婿不负所望,眼瞧着就要调任回京,若无意外的话必定还要往上升一升的……”

    正二品之上,那可就是一品大员了。

    哪怕是放在遍地贵人的京城,一品大员也不可不贵重,更何况功劳摆在那儿,虽还不知届时究竟能捞个什么官儿做,但想来绝对是手握实权的肱股之臣跑不掉了。

    贾母暗暗琢磨一番,索性就趁这个机会提起了自己的打算,“我欲将宝玉与黛儿凑成一对,如此一来两家关系更加紧密不说,哪怕是看在黛儿的份上,女婿也必定会倾尽全力帮扶元春。”

    虽早有准备,但王夫人却还是不由得垮了脸,嘴里嘟囔道:“不瞒老太太说,我一直以来就相中了宝丫头……”

    她费劲吧啦的将薛蟠搞成一个傻子,为的是什么?跘住薛宝钗报复薛家还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却是薛家的百万家产。

    她那好妹妹拢共就只一儿一女,既是儿子废得彻底,一切自当归女儿所有。

    到时候只要叫她家宝玉娶了那小贱人,薛家的百万家产便轻松归入囊中,何等快哉?

    眼下都到了这个地步,叫她舍下谈何容易?哪怕林如海升官发财甚至可以帮扶元春。

    心动归心动,到底也还是难以割舍薛家那块到嘴边的肥肉。

    贾母虽不知她内心是想,但只看她那副贪婪的嘴脸大致也能够猜得到了,当下就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鼠目寸光的蠢材。”

    自古以来,权势二字便在钱财之上。

    有了权必定能有财,有财却未必能有权。

    这是铁打的定律,偏这贪得无厌的蠢妇实在蠢得令人发指。

    贾母很是心累,根本不想与她过多争辩,思忖一番就说道:“先将宝玉与黛儿的事定下来,等黛儿进门之后,叫宝丫头再进门就是了。”

    王夫人愕然,“老太太这意思是叫宝丫头做妾?”

    “怎么?区区一个商户女,做个妾还委屈她了?总之,宝玉的嫡妻必须是黛儿,也只能是黛儿,这是如今对咱们家、对贵人最好的一条出路,容不得你反对。

    你若实在喜爱宝丫头不愿舍弃,便按我说的办,别无他法。”

    犹豫再三,王夫人到底也还是点了点头。

    倒不是怕委屈了薛宝钗,如今她心中恼恨还来不及呢,还能愿意叫那丫头进门都已经是看在那百万家产的份儿上。

    之所以犹豫挣扎,纯粹就是讨厌贾敏、讨厌林黛玉罢了。

    不过如今形势摆在这儿,为了林如海的权势,也只好暂且委屈一下了。

    等将来她的元春诞下龙嗣稳固了圣宠……

    眼底狠色一闪即逝,快到令人无从捕捉。

    “你先回去,等我跟敏儿商议商议。”

    结果就是,姐妹两个回来就看见贾敏正在屋里恼着呢。

    虽怎么问她也不说实情,但林碧玉却还是从胖鼠的嘴里得知了全部经过。

    当下冷笑连连,眼角眉梢戾气横生。

    那是个什么脏东西?配她家黛儿?他配个球!

    “给我办件事……”

    晌午,管家婆王熙凤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得了些许空闲,正要回屋歇歇脚,冷不丁却见眼前几道黑影闪过。

    “老鼠!是老鼠!”

    “好多老鼠!救命啊!”

    “啊啊啊——!!”

    一众丫头婆子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连连,就连王熙凤这样的脂粉英雄也不禁头皮发麻汗毛倒立。

    好在凤辣子到底有几分胆色,缓过神来后便一声厉喝,“都噤声!慌什么慌?还能吃了你们不成?既是瞧见了还不赶紧去打死了事?回头还能去老太太跟前讨几个赏钱,在这儿吱哇乱叫顶个屁用!”

    年轻的丫头们是说什么都不敢的,不过那些做惯了粗活儿的婆子却并不那么恐惧,听闻“赏钱”二字当下就两眼冒光,二话不说就追着那些黑影撵了去。

    奈何老鼠这玩意儿撒丫子蹿起来实在是难逮得很,众人一路撵,跑着跑着就来到了贾宝玉的住处。

    “你们这是折腾什么呢?”晴雯等一众小丫头一脸莫名不解。

    其中一个婆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道:“撵老鼠呢,你们瞧见不曾?”

    “老鼠?哪儿来的老鼠?”

    小丫头们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连忙低头往脚下四处瞧,有那胆小的甚至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我亲眼瞧见冲着这儿跑来的,怎么你们竟不曾瞧见?”

    “我也瞧见了,就是这个方向没错,会不会是蹿进屋里去了?”

    “宝玉呢?宝玉可在屋里?快到处仔细找找,别叫那玩意儿受惊再咬了宝玉,老太太和二太太发落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

    坠在后头赶来的王熙凤恰好听见这话,顿时亦心神一凛,“快四处找找去,都仔细着些,哪个犄角旮旯也别落下了!”

    婆子们立时四散开来,小丫头们也顾不上害怕了,两两结伴提心吊胆地搜寻起来。

    第一要紧的自然就是贾宝玉住的那屋子,是王熙凤亲自带着人去的。

    站在紧闭的房门口,她先是问了句,“宝玉可在屋里?”

    晴雯的神色不大自然,支支吾吾道:“宝玉正午睡呢。”

    王熙凤面露狐疑之色,直觉其中有什么隐情。

    心下略微思索一番,她已心生退意,并不很想掺和贾宝玉的事。

    却不想正在这时——

    “啊啊——!老鼠来了!”

    低头一瞧,就见一只肥大得简直离奇的老鼠正在众人脚下乱窜。

    登时,包括王熙凤在内的一众人全都吓了个魂飞魄散一蹦三尺高,互相推搡之间,紧闭的房门“砰”的一声就这样开了。

    几个小丫头跌作一团,抬头的瞬间,恰与另两双眼睛对视正着。

    只见贾宝玉和袭人面色苍白满眼惊恐,身上的衣服皆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一看就是匆忙之间还没来得及整理,甚至贾宝玉的腰带还落在地上呢。

    袭人的满头秀发胡乱披散在肩头,敞开的领口露出纤细的脖颈及半边香肩,上头点点“红梅”尤为醒目。

    这样的场景明晃晃摆在眼前,便是那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也一眼就能猜到,这两人方才究竟干了些什么好事。

    王熙凤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她猜到了房里估计有点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却怎么也没想到,对象竟会是袭人。

    这个无论二太太还是老太太都无比信任的好丫头,这个满府上下无不称赞的贤惠人。

    能耐,真真是能耐。

    “都堵在这儿作甚?可是宝玉出了什么事?”

    一听这声音,袭人当即两腿一软跪倒在地,面露恐惧绝望之色。

    贾宝玉也跟见鬼似的,已是彻底面无人色,呆在原地没了丁点儿反应。

    “宝……”急切的表情还挂在脸上呢,看清屋里状况的王夫人却是一下子呆住了。

    好一会儿,僵硬的眼珠子才缓缓动了动,随即便是几欲吃人的目光,“贱人!我杀了你!”

    说罢便直扑袭人而去,对着她又打又踹好一顿撕扯,嘴里还喋喋不休咒骂着,种种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

    袭人吃痛哀嚎连连,哭哭啼啼的求饶声不断,奈何此时的王夫人就似一头发狂的疯牛一般毫无理智可言。

    无法,她便下意识想要寻求贾宝玉的保护,“宝玉救救我……”

    然而贾宝玉就似被吓傻了一般,仍只愣愣地呆在那儿没个动静。

    却反倒是更刺激了王夫人,“贱皮子还敢叫宝玉?宝玉是你能叫的?千人骑万人压的贱货!宝玉才多大你就勾着他爬床?我是有多眼瞎才能相信你是那一等一的贤惠人?分明满身骚味儿臭不可闻!

    你既然这么喜欢勾引男人,我便成全了你,一会儿就打发人牙子将你卖进勾栏院去,好叫你日日夜夜快活个够!”

    边咒骂,手里也片刻不曾停歇,一手抓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噼里啪啦打得她满脸开花。

    自个儿打得累了,索性叫了人来打,“吃奶多大劲儿就给我使出多大劲儿来,打死打残不论!”

    “二太太饶命啊!我知晓错了,求二太太饶了我罢!”袭人蜷缩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头,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掺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

    原本还觉得她罪该万死的一众丫头们也都难免心生不忍,纷纷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同样都是贾宝玉跟前的那几个丫头,此时此刻更噤若寒蝉抖如筛糠。

    要说她们哪个还能没点小心思呢?区别只在于袭人早早付诸行动,其他人还尚未能在袭人的严防死守之下找着机会罢了。

    眼下看见王夫人如此狠厉的架势,又哪有不怕的道理?只生怕这把火再烧到自个儿身上,怕被袭人牵连。

    渐渐的,袭人的哭喊声变弱了许多,浑身遍体鳞伤也不大能动弹了,看起来状况不大好。

    王熙凤这才开口劝道:“教训得差不多就罢了吧,别真闹出人命来了。”

    “贱命一条罢了,我还要不起不成?”

    “她可不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外头还有老子娘哥哥嫂子呢,真要闹腾开了宝玉的名声可就保不住了。”

    王夫人这才冷静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停,“将她关进柴房,叫牙婆来将她领走。”

    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人卖进那腌臜之地。

    这时,鸳鸯匆匆小跑过来,“老太太听说了此事,只道既然罚也罚过了,将人撵出去便罢,咱们家万没有往外卖人的道理。”

    瞥了眼袭人的惨状,她不禁叹了口气,又道:“老太太请二太太过去一趟。”

    虽心有不甘,王夫人却也并不敢公然违背老太太的命令,只好将卖人一事作罢,恶狠狠瞪了袭人一眼后就要走。

    临踏出门槛儿前,还不忘满眼怀疑警告地扫了一圈儿余下的那几个丫头,“这贱皮子的下场你们可都瞧见了,再有哪个不安分的敢私下里勾着宝玉干那不要脸的事,可千万别怨我无情!”

    “奴婢不敢!”

    送走了这尊煞神,鸳鸯这才招呼人上前一同扶起奄奄一息的袭人。

    满头秀发被扯得乱成一团,一块一块竟是被硬生生扯掉了,连着头皮都有几处脱落,血渍呼啦的瘆人得很。

    脸上青紫一片布满抓痕血印,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惨。

    真真是惨。

    原还有些恼她的鸳鸯不禁红了眼眶,又气又怜,哽咽道:“早跟你说过不该想的千万别惦记,爷们儿的姨娘岂是那么好做的?你怎么就不听不信呢?如今落得这番田地,往后可如何是好呢?”

    几近昏迷的袭人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见她的话,一双血色模糊的眼艰难地往贾宝玉那头瞧,隐含期盼。

    却不想,触及她双眼的瞬间,贾宝玉却如遭雷击一般下意识避了过去。

    袭人愣了愣,眼底最后一丝光彩散尽,一抹若有似无的讥笑缓缓爬上惨不忍睹的脸庞,却不知究竟是在嘲讽自己,又或是在讽刺其他什么。

    “送我……回……回家……”

    鸳鸯泪流不止,“好,我送你回家。”

    直到袭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贾宝玉也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王熙凤忍不住皱起眉头,看贾宝玉的眼神都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奶奶……”平儿小心翼翼地扯扯她的袖子,哽咽道:“她如今伤得这样重,找大夫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她家里恐怕未必能舍得……”

    “就你好心。”

    王熙凤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转身也走了,“她这些年应当攒了不少家当下来,上屋里找找去,找着

    了给她送去罢。堂堂荣国府总不至于还要占了一个丫头的私房,可丢不起那人。”

    事情闹得太大,不消片刻的功夫就已经传遍了整个荣国府,就连老实缩在房里不出门的林黛玉都听说了。

    不由得连连咋舌,“没想到二太太平日看着不显什么,动起怒来竟也是这样一个狠角色,袭人那丫头……也着实叫人万万想不到,不过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也不免可怜。”

    可怜?

    她屁颠儿屁颠儿往王夫人跟前搬弄是非的时候怎么那么能耐呢?

    究竟是不知道王夫人对黛儿的厌恶,还是料想不到可能会引发的后果?

    不,她心里都清楚得很,甚至根本就是打着搬动王夫人来对付黛儿的主意。

    只不过她没算到的是,薛宝钗心里有自己的算盘,刚好两人背道而驰才没能叫她如意罢了。

    那丫头可一点不无辜,不可怜。

    林碧玉不禁冷笑。

    打从那丫头将算盘珠子崩到黛儿头上那一刻起,她就没想轻饶了她。

    “姐姐?你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呢?”

    “想某个被卖了还能帮人数钱的傻丫头。”林碧玉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妹妹仿佛不染俗世的双眸,不禁陷入沉思。

    在保护黛儿这件事上,她与贾敏的做法都是一致的——有些脏事尽量能不叫她知晓就不告诉她,自个儿帮她扫清一切就行了。

    可眼下她却不由怀疑起来,这样的做法当真对吗?

    无论是她还是贾敏,都绝不可能一辈子将黛儿拘在身边守着护着,总有要分开的那一天。

    届时,又有谁能时时刻刻护她周全呢?

    可别当真哪天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那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

    “蠢货!再没见过你这样的蠢货!”

    才进门,一个茶盏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令躲避不及的王夫人落了个一身狼狈。

    还没等反应,就见贾母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这样大闹一通你就满意了?本是可以悄悄摁下去的事,如今愣是传得满府上下人尽皆知,就连外头也该流言蜚语满天飞了,你叫宝玉的脸面往哪儿搁?叫他的名声怎么再找补去?

    若非当年亲眼瞧着你将宝玉生下来,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半路捡来的后娘了,竟是一门心思坑孩子,蠢到令人发指!”

    王夫人懵了,讷讷道:“老太太何出此言?宝玉是个男儿,这种事能算得了什么?传出去也不过就是一桩风流韵事罢了,还值当污了名声不成?”

    贾母顿时冷笑起来,“男儿是不必过分在意这等风流韵事,但真正疼女儿的好人家可不会乐意找个这样的女婿。

    敏儿本就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子,又向来将黛儿视为心头肉掌中宝,你叫她能满意这样的宝玉?快醒醒罢!若果真坏了这桩婚事影响到贵人的前程,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别到时候了,眼下她就已经有些后悔了。

    这下更加气弱下来,偏嘴上仍硬挺着,“谁家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更何况宝玉也不过就是睡了个女人,又不曾正儿八经开脸收房,人都已经被打走了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真要是要求这样苛刻,我看她最好这辈子别嫁女儿……”

    “真要都是你儿子这样的货色,我倒宁可我女儿一辈子别嫁才好,没得弄脏了清清白白的好女孩儿,我和我家老爷又不是养不起了。”贾敏冷笑着从外头走了进来,面色极其不善。

    王夫人也没想到好死不死被听了个正着,难免有点心虚,却又被她话里话外的轻蔑鄙夷给气得仰倒,想也不想便反唇相讥。

    “真真是满天下打着灯笼也再找不出一个你这样的妒妇,也就得亏林家老太太是个仁慈的,若换作是我摊上你这样的儿媳妇,早八百年前就一纸休书将你撵回娘家了,岂容你如此张狂跋扈!”

    “要照你这话,头一个就该叫老太太休了你才对吧?五十步笑百步,装什么相呢你?莫不是想叫我给你立个牌坊歌颂一番?”

    贾敏嗤笑一声,转头看向贾母,“我这会儿来就是想与母亲说一声,宝玉那孩子实在不符合我与老爷的期望,还请母亲日后不必再提那桩事了。”

    对于老太太的再三纠缠她本就已经不耐至极,眼下发生这档子事儿,索性就借机拒个彻底也好,省得拖拖拉拉再添事端,坏了黛儿的名声就不好了。

    故而,她简单的言语之下却是异常坚决的语气,任谁都能看得出她的认真决然。

    担忧的事就这样变成了事实,贾母的心一下子落入谷底,忍不住又狠狠瞪了眼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王夫人有些恼羞成怒,却在贾母的眼神之下瑟缩成了鹌鹑,屁话不敢多一句。

    “你果真就再不肯给个机会了?”贾母头痛不已,眼神中甚至透露出丝丝乞求,“宝玉年幼不懂事,被那起子歪心思的带坏了,本性绝非如此,所幸他还小,好好教教就知晓错了。”

    贾敏却撇看眼不看她,眼神中溢满了讽刺之色,“他是还小,也不过只有十三岁罢了,却已是男人女人荤素不忌,我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几个他这样风流好色之徒。

    我知晓我这样说他母亲必定不高兴,他是母亲的心尖尖命根子,但黛儿却也是我和老爷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但凡我们夫妻二人还有一口气在,都绝不可能允了这桩事。

    还请母亲原谅则个,此事实在没得商量。”

    贾母的一颗心是彻底坠入了冰窖之中。

    一时相顾无言,气氛霎是凝滞。

    该说的话既然说完,贾敏也无心再逗留,便欲告辞离去。

    “敏儿……”

    “母亲还有何吩咐?”

    贾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沉声道:“你爱女心切确是人之常情,实在舍不得黛儿我亦不勉强,只是亲上加亲却也实在是我多年的心愿,不若……将碧儿嫁给宝玉也行。”

    总归只要能绑上林如海这条船就好,究竟是姐妹中的哪一个并不很重要了。

    清楚知晓贾敏对长女的偏见隔阂,故而贾母对自己的这个提议还是挺有信心的。

    却不料此言不仅惊呆了王夫人,更将贾敏给震得眼前发黑。

    愣愣地看着老太太那张沟壑遍布的脸庞,看着她那双灼热的眼眸……里头满满的算计令人心惊胆寒。

    好一会儿她才将将缓过点劲来,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十分怪异。

    “我从未想过母亲竟会提出这样荒唐的事,究竟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碧儿在你眼里又是个什么东西?我看不上贾宝玉做黛儿的夫君,就能看上他给碧儿做夫君了?

    母亲,你别太过荒谬。

    三个孩子里头我是最不喜碧儿,却也总不至于明知是火坑还硬要将她往里头推。我没有那样狠毒的心肠,也还请母亲别将我想得那样狠毒,我担不起。

    我只说这一遍,贾宝玉配不上黛儿,也同样配不上碧儿。

    有关此事切莫再提,我亦不想在外头听见丝毫相关闲话,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第33章

    “敏儿!”贾母急忙呼唤。

    然而,留给她的只有一道冷漠决然的背影。

    眼前顿时阵阵发黑,一阵天旋地转之中,贾母踉跄着一屁股跌坐回去。

    王夫人忙上前关心,“老太太可还好?要不要打发人请太医来瞧瞧?”

    岂料贾母却丝毫不领情,反倒对她怒目而视,“我说什么来着?你真真就是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眼下闹到这般田地你可是终于心满意足了?

    遇上点什么事就急赤白脸张牙舞爪起来,活像那炮仗似的一点就炸,从来只图当下一时畅快,惯是顾头不顾腚的绝顶蠢材!我当年怎么偏就瞎了眼定下你这样一个儿媳妇?

    祸祸了政儿半辈子还嫌不够,如今又开始祸祸起两个可怜的孩子来,你可真是那挨千刀的丧门星!若非看在元春和宝玉的份儿上,我真恨不得休了你才好!”

    “老太太!”王夫人白了脸,又惊又怕,就连腿肚子都软了。

    见状,贾母就冷哼一声,“往后再敢擅作主张,你便收拾收拾包袱滚回你们王家去罢!”

    言下之意,无疑是警告她遇事上报不准自行决定更不准大包大揽。

    王夫人险些要气疯了。

    她如今已四十好几,都已是做了祖母的人,平日里却还要处处受婆婆管制,甚至连吃饭都没资格上桌、还得要在旁忙前忙后地伺候立规矩,放在满京城都再难找出几个这样的“大户人家”。

    谁知这还不够,竟是连她整个人都要死死捏在手心里当人偶肆意指挥摆弄不成?

    真真是没个天理了!

    谁家媳妇能有她憋屈?

    满天下也再没有一个这样霸道的老婆子!

    王夫人被气得浑身乱颤,偏偏命门被捏住了,叫她一肚子委屈怨恨也丝毫不敢泄露。

    这老婆子可从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良善人,她是真怕被撵回家。

    真要落得那般田地,还不如死了干净。

    于是乎,王夫人几番运气终究还是硬生生吞下了这满腹怨言,委委屈屈地低下头来。

    “老太太教训得是,儿媳知晓错了,往后必定不敢再犯。”

    那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比起她当年才进门时也不遑多让。

    贾母总算是略感舒心了些,冷冷地睨她一眼,道:“打发人请太医来。”

    “请太医?老太太哪里不适?”

    正是想表现乖巧孝顺的时候,一听这话王夫人立即就来了精神,满脸忧色着急忙慌一叠声追问关心。

    结果却又招来一顿白眼。

    “说你蠢你竟愈发没了头脑,还是巴不得我有点什么三长两短?”

    摆明就是气不顺,故意拿着她撒气呢。

    王夫人原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哪怕心里头害怕,也不挡不住怨念更深,脸色青青白白好生精彩。

    “敏儿这回生了那样大的气,我总得想法子搭个梯子好缓和一番,再者说……”贾母眯了眯眼,神色有些晦暗,“我也才得知,林家在京城的老宅竟早已修葺完善,随时都能搬进去住人。

    这人一旦负气离去,可就再难修补回来了,无论如何咱们家与林家的关系不能疏远了。”

    王夫人皱紧了眉,忙道:“老太太可千万不能放手叫她们搬走了,不然可就该是天高皇帝远,由不得咱们了啊!

    要我来说,不如使点手段令她们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这门亲事,也省得夜长梦多是不是?”

    贾母拎起拐杖朝她连捶几下,啐道:“若果真闹到那地步,敏儿还不得恨死我?你这是存心想要在我们母女两个之间下蛆啊,其心可诛的混账东西!”

    “哎哟!老太太误会了,真真是误会了啊!”王夫人咬牙吃痛,赶紧表态,“我哪敢劳烦老太太亲自出马啊,我的意思是请老太太给拿个主意,大不了一切都经我手就是了,老太太只当不知。

    为了元春为了宝玉,也是为了贾家的前程,我便是豁出去得罪死了妹妹妹夫也值了。只要事儿能办成,哪怕他们是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也再没个二话的!”

    胡乱一通挥舞的拐杖停了下来,贾母微微喘着粗气,眼神忽明忽暗。

    沉默良久,她沧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那始终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话我跟你说明白了,你别再私下里自作聪明,仔细我真将你撵回王家去!

    扶我回床上躺着,该叫太医了。”

    府里的老祖宗病了是天大的事,子孙们得知消息后无一例外皆在第一时间内就赶了过来。

    可惜,里头并没有贾敏的身影,甚至连林家姐妹两个都不曾出现。

    “老太太容禀,不巧我家太太也病倒了,这会儿已是下不来床,吃喝都得人仔细服侍着才行,两位姑娘实在撒不开手过来,还请老太太千万原谅则个。

    等我家太太好转些,两位姑娘定亲自来给老太太赔罪。”

    以己度人,贾母也只以为贾敏是在使性子闹脾气,并未将这话当真。

    故而闻言也只无奈地叹了口气,恹恹地挥手将床前的一众子孙都撵了。

    ……

    “老不死的东西!你听听她那说的都叫什么话?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不消停些好好养老,竟恨不能大事小事一把抓、恨不能将子子孙孙全都拿捏死了!她倒真不怕自个儿劳心劳神死得快!”

    甫一回到自个儿的房里,早憋了一肚子火的王夫人便爆发了。

    屋子里砸的叮当作响,嘴里更是没个忌讳,吓得周瑞家的脸都白了。

    “太太可小声些罢,叫人听见传进老太太的耳朵里又是一桩灾祸。”

    “她有本事就真休了我!”

    话虽如此说,但声音却已然压了下来,显然根本就是色厉内荏。

    越想,她就越觉得憋屈怨愤,不由咬牙,“我活了这半辈子的人,给贾家生儿育女操持家事,老爷也伺候得妥妥帖帖……就算没有几分功劳也总能记一份苦劳吧?

    没成想临了到了这把岁数竟还险些要被撵回娘家去,真真是没天理了,我究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能摊上这样一个死老婆子?

    硬生生压了我半辈子,如今我头上白发都生出来几根了,竟还要学着那小媳妇做派谄媚恭顺、丁点儿不得尊严自由,可笑不可笑?

    论起‘恶婆婆’来,她要称第二那都没人敢称第一!

    恶就恶罢,早早死了也还叫人省心,偏她却是个长命的,真就应了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我嫁到她家给她做儿媳妇,可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字字句句都彰显出积怨已久。

    俨然已是到了要崩溃爆发的边缘。

    周瑞家的叹了口气,“太太先别气别急,您怕是被老太太给唬住了……您当年嫁进门时老国公爷可是还在呢,三年孝期您是实打实陪着老爷守过来的,便是说破天去贾家也不能休了您。”

    自古以来便有个“七出三不去”的说法,其中之一便是“与更三年丧者不去”。

    不算什么律法,却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约定俗成,哪怕闹到官府跟前也能站得住脚,绝不是任由你想如何就如何的。

    “再者,一个被休弃的生母对于孩子来说都足能算得上是一大抹不去的污点,婚配、前程等诸多方面都有不小的影响,闹不好都能被拖累毁了。

    所以说,无论是为宝玉考虑还是顾念着贵人那边,老太太如何也不可能当真对您怎么样。

    哪怕再退一万步来说,咱们背后的王家也不是吃素的,舅老爷还能由着贾家这样欺负太太?

    您就放宽心罢,她那就是故意吓唬您的话。”

    王夫人愣住了,猛地一拍桌子,“好一个奸诈的老东西,冷不丁来这一下我这脑子真就被她给绕住了,险些就要被她给诓了去!

    既然她左右也奈何不了我,我还怕她作甚?林家敢那般嫌弃我的宝玉,我若不叫她们知晓知晓厉害都对不起她们母女那般目中无人的傲气,早晚有她们一家子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应允那死丫头进门的时候!”

    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里头闪烁着赤、裸、裸的恶意,显然没憋什么好屁。

    “……”周瑞家的眼瞅着不好,一时竟有些后悔说那些话了。

    若她不多嘴,太太心里紧绷着那根弦自然也就该谨慎些了,如今……真要是没个轻重干出点什么了不得的事可怎么好收场哟。

    ……

    跪在她面前哭着求她?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林碧玉冷笑一声,才要拿了桌子上的糕点打赏胖鼠,就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先去罢,下回一起补上。”

    “姐姐。”

    “进来。”

    林碧玉手里捧了本书正佯装阅读,见她进来,就抬头关心了一嘴,“母亲睡熟了?”

    “喝完药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与贾母不同,贾敏是真病了,活生生给气病的。

    不过却也没有木槿传话时说的那样严重,就是心情郁结所致,慢慢缓缓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姐姐……”林黛玉坐到了她的身边,皱眉道:“老太太与母亲之间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争执不成?好几回母亲打她那儿回来都不甚畅快,不是被气哭了就是给气病了,必定事态不小。”

    “在母亲那儿吃瘪了?跑来问我有个什么用,母亲不告诉你还能告诉我啊。”

    “纵然母亲不曾告诉过你,我觉得姐姐也一定知晓点什么。姐姐也别急着糊弄我,我可是你的孪生妹妹,好歹这点直觉总是有的。

    姐姐就告诉我吧,求求你了,好姐姐。”

    林碧玉皱了皱眉,想到心里的那点自我怀疑,一时心念微动。

    沉思片刻后,一咬牙,“老太太想叫你嫁给贾宝玉。”???

    林黛玉满头问号,说话都结巴了,“为,为何啊?好端端的,老太太怎会有这种想法?”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林碧玉自然也就再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便将这其中的利益纠葛与她详细道来。

    听罢这一切,林黛玉的脸色早已黑得不成样子了,神情中隐隐还有些伤感之色流动。

    “平日里看着老太太对待咱们都还算怜惜爱护,却没想到竟也逃不过利益算计。”

    “终究她是贾家的老太太。”林碧玉淡淡说道:“她老人家为着这一大家子倒是殚精竭虑,只奈何贾宝玉却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但凡他争气些,母亲恐怕都还要犹豫一番呢。”

    仔细回忆了一下有关贾宝玉的种种,林黛玉是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嫌弃。

    “将将十三岁就已是男男女女来者不拒,性情说得好听叫温柔体贴,实则就是软弱无能之辈,堂堂男儿不思进取胆小如鼠没有丁点儿该有的担当……”

    随便扒拉扒拉就是一大堆的缺点,且样样堪称致命。

    “这样一个人,哪个跟了他都必定是苦不堪言的。还好母亲头脑清醒,不曾被老太太的花言巧语哄骗了去,否则我是哭都不知该往哪儿哭去了。”

    话里话外,显然已是对贾母生出了隔阂埋怨。

    沉默了一会儿,林黛玉又道:“父亲既是希望我们离这边远着些,眼下何不索性趁此机会劝了母亲搬离?”

    “老太太肯不肯轻易放人且不说,你可知远香近臭的道理?”林碧玉思忖着,慢条斯理道:“别看眼下母亲如此伤心恼恨,但亲生的母女终归是亲生的,半辈子的母女情分哪里是这样轻易就能消磨干净的?”

    气归气恼归恼,一旦贾母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三长两短,贾敏果真还能冷眼旁观不成?

    凭老太太的本事,区区苦肉计安排不明白是怎么着?没见这都已经唱上了?

    一来二去的,贾敏那心也就该软和了。

    再加上又不住在一块儿了,不能时时见着面,也没了诸多琐碎矛盾争执,自然而然就该念起往日的情分和好处来。

    倒不如别急于这一时。

    贾家早已日落西山是不争的事实,贾家的男丁一个赛一个不争气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这样的情况下贾母若想上演一手力挽狂澜起死回生,死死绑住林家就是如今摆在眼前的唯一一条出路。

    是以,贾母绝不会轻易放弃,王夫人也不会。

    情急之下出昏招几乎是完全可以预见的结果。

    既然她又有足够的能力确保事态不会失控,那何不就静观其变,坐等她们上蹿下跳纠缠不休?

    再是深厚的情分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尤其是冲着自己亲骨肉而来的伤害。

    对于一个护犊子的母亲来说,那无疑是在贾敏的雷区上疯狂踩踏,非得炸了不可。

    “可是这样一来对母亲的伤害也不可谓不大,她又向来身子娇弱,哪里能承受得住啊?”林黛玉忧心忡忡,并不很赞同这个想法。

    但林碧玉却无比冷静,冷静到近乎无情一般。

    “长痛不如短痛。你既知晓父亲的意思,知晓这其中隐藏的危机,那也就应当知晓,所谓远离可不仅仅只是搬出去了事,最根本所在就是一个‘情’字。”

    这话并不难理解。

    远离贾家是为了保全自身,怕林家到时候被牵连。

    而倘若贾敏对娘家仍那般情深义重难以割舍,林家又怎么可能真正疏远得了贾家呢?

    更甚至,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贾敏再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得昏了头,一门心思想要挽救自己的娘家又该怎么办?

    在家里夫妻两个闹腾得离心离德家宅不宁都还算是轻了,若是疯到外头哪儿去上蹿下跳瞎折腾,得罪了朝廷得罪了帝王……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是以,得想法子叫贾敏对这个烂在了根子里已经彻底没救的娘家寒心、死心。

    林黛玉本也是聪慧之人,这样简单的道理她还不至于想不明白,一时之间就哑然了。

    许久,她才艰难开口,“果真就彻底没救了?便哪怕是寒了心,真到那一日母亲也未必能承受得住那样的打击。”

    林碧玉摇摇头,“父亲从不会无的放矢。”

    “这倒也是……”

    “姑娘,琏二奶奶来了。”

    “快请进。”

    王熙凤携着平儿走了进来,进门就一脸无奈的叹:“母女两个说病一起病,好不容易才忙完老太太跟前的事,得空就赶紧奔着这头来了,不成想又不赶巧了。

    两位妹妹回头可得帮我在姑妈跟前说说好话,好叫姑妈也知晓知晓我的一片孝心,千万别怨怪了。”

    就见平儿捧着一堆东西放到桌子上,笑道:“知道林家底子殷实,必定是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什么都不缺的,但上门看望病人也万没有空手的道理,便就勉强挑拣了几样出来,都是我家奶奶库房里能找着的顶好的了。”

    听见这话王熙凤就笑骂,“你倒是大方了,扒拉我的东西是当真丁点儿不心疼,早晚有一天我那点子家底儿得叫你这败家丫头霍霍完了不可。”

    几人皆笑了起来。

    哪知笑声还没落地呢,就听见外头有人喊,“不好了不好了!二奶奶不好了!二爷被人给拿住了,正在门口喊着叫拿了三千两才肯放人呢!”

    王熙凤惊怒交加,当即一拍桌子“蹭”一下站了起来,“哪里来的土匪竟敢跑到荣国府撒野来了?真真是好大的狗胆!去将人给我‘请’进来,好叫奶奶我来亲自会会他!”

    “他们在外头闹腾得太显眼,早就叫他们进门说话了,奈何他们死活就是不肯,说……说咱们府里高门大院的进去容易出来难,谁知道一脚踏进门能发生点什么……口口声声只道拿钱就放人,否则就将二爷送到官府去。”

    “这话说得稀里糊涂的,怎么叫人听不懂呢?”平儿眉头紧锁,努力镇定情绪问道:“你且仔细说说,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打哪儿来的,二爷究竟又是如何得罪了人家,怎么就又是要钱又是送官府的?”

    那小丫头先是小心翼翼瞥了眼王熙凤,这才支支吾吾说清了原委。

    却原来贾琏那混账东西一直有个上不得台面的爱好——好色、尤其好已婚妇人那一口。

    府里下人的媳妇不知被他勾上过多少个,时常还要去外头寻些“野味儿”来打打牙祭,东家寡妇西家婆娘,今儿钻这个门明儿钻那个洞……玩儿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今儿也正是摸上了一个小媳妇的门,哪想两人正在家里折腾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之际,人家男人却突然回来了,且还是有备而来,带着十来号壮丁直接就将贾琏给拿了个现行。

    当时那情形,是一丝一毫抵赖的余地都没有。

    那小媳妇被她男人狠狠揍了一顿,许是太过害怕了,就一口咬定非说是贾琏强行闯入家门的,也是他强行对她……

    事实上贾琏这混蛋东西虽然跟贾家其他男人一样,的确都是那色中饿鬼浪荡至极之辈不假,但他却有一点好,就是从来不强求。

    那档子事儿上他向来讲究个你情我愿,否则绝不上手,还勉强算是有点底线的一个人,与他老子及东府那父子两个都是不同的。

    但那小媳妇一口咬死了自己是被强的,贾琏也实在找不着什么证据来证明,再加上人家又人多势众,于是就这么被扭送上门了。

    听罢之后,王熙凤被气得满脸漆黑头顶冒烟,怒道:“丢人现眼的蠢蛋玩意儿,有本事偷人,有本事别回家找老娘求救啊!叫他们滚!爱打死打残还是送官府都随意!”

    “奶奶!”平儿急得不行,忙劝,“有什么气咱们关起门来再慢慢清算就是了,眼下赶紧将事情处理了才是头等重要的,再这么闹下去荣国府的脸面可就真该丢完了,二奶奶的脸面又该往哪儿搁呢?”

    “脸面?我还有什么脸面?总之要钱没有,贾琏随他们处置!”

    “奶奶快别置气了,回头真送进官府再后悔也晚了啊,这里可是京城……”

    往常王熙凤仗着身份地位也弄过不少钱权之事,但那都是外头的府衙,堂堂天子脚下可不好造次。

    王熙凤听懂了平儿的言外之意,到底也还是强行压下了一口恶气,“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如何敢上荣国府闹事?莫不是有什么了不得之处?”

    贾琏那狗东西,他果真敢偷什么官家娘子之类的贵妇人?

    然而结果却与她所想大相径庭,“那家的男人就是个地痞流氓,找的那些帮手也都是一样的人,看着就流里流气的不像什么好东西。”

    “这……”平儿叹了口气,“这倒也难怪敢这样闹了,穷得叮当响又惯是厚颜无耻惯了的,逮着机会不狠狠咬下来一块肉绝不带松口的。

    奶奶,姑且还是花钱消灾吧,他们压根儿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王熙凤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死死盯着平儿匆忙离去的背影,她那双阴冷的眼里似淬了毒一般,瘆人得很。

    见此情形,林碧玉就知晓那地痞流氓两口子要糟了。

    琏儿奶奶可从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

    琏二奶奶手里的银子更不是好拿的。

    若那两口子机灵些连夜跑路倒还罢了,若不然只怕是有命拿没命花的份儿。

    “原还想着难得有点空闲,且跟两位妹妹说笑一番联络联络感情,没想到竟是叫你们看了场大笑话,真真是没脸见人了。”

    “贾家的男子……”林黛玉不禁嗤笑一声。

    被她这意味深长的半截儿话一提,王熙凤也想起了前头贾宝玉和袭人的那档子事儿,顿时皱了皱眉头。

    “本以为他是不一样的,结果竟是我看走了眼,的确不愧是贾家的男子。”

    悠然喝茶的林碧玉忽的抬眼看向她,问了句看似平常却又似乎有些莫名的话。

    “你就打算由着你男人这样整日四处浪荡花天酒地?”

    第34章

    “我倒是不想由着他,可又有什么法子呢?”王熙凤苦笑。

    成亲这么多年来,她是从未有一日松懈过对贾琏的管束。

    为着那点子破事儿时常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闹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闹得夫妻情分所剩无几,闹得她自个儿还落下个漫天骂名。

    夜叉星、母老虎、悍妇、妒妇、毒妇……满府上下哪个不在背地里骂她?

    个个都道她是那面苦心狠的恶婆娘,堂堂琏二爷摊上她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下场,可怜得很。

    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霸道善妒心狠手辣这些骂名她都认了,但贾琏那王八蛋可怜什么可怜?

    这些年甭管她怎么闹,哪怕闹翻了天去也从未能真正阻止过他到处胡乱发情!

    回回都是表面功夫,前脚才低声下气赔了不是、指天发誓再不敢胡来,转头又精虫上脑尽干那偷鸡摸狗的恶心事!

    “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话,我是只差不曾将他拴在裤腰带上时时刻刻盯着了,那当真就是个死活狗改不了吃屎的下贱东西!

    有时我都怀疑他是不是那色鬼投胎转世的,整日里满脑子都只有那档子事儿,不拘什么香的臭的但凡人家随意抛个媚眼儿他都要馋得哈喇子流一地,恨不能立即扑上去尝一口滋味儿!”

    姐妹两个听着这一大通苦水也忍不住有点同情她了。

    这人对外如何姑且不论,单只说两口子的事上,她可没有哪里对不住贾琏的,反倒是贾琏一万个对不起她对不起他们的小家。

    偏偏闹来闹去所有罪责和骂名都落在了王熙凤的头上,贾琏那么个没心肝的浪荡货一点儿没耽误自个儿寻快活不说,还得了不少同情体谅。

    就连贾母,虽说回回明面上都要说道贾琏两句,看似在为王熙凤撑腰,实际上还是会话里话外“教导”她。

    有时实在闹得大了场面太难看,甚至还会怪罪她。

    站在王熙凤的角度来看,自是满肚子委屈说都没地儿说理去。

    但这种十分离谱的结果背后,固然有封建年代“男子三妻四妾天经地义”的缘故,与王熙凤平日过于强势霸道甚至心狠手辣的为人处世手段却也有莫大的关系。

    不过林碧玉可没想去说教她,一则关系没到那个份儿上,二则有吃力不讨好的嫌疑,倒是大可不必。

    只略思索道:“要我说呢,他这是骨子里的劣根,寻常手段对付他到底还是轻了……”

    王熙凤眼睛一亮,忙追问,“妹妹莫非有何妙计?”

    “不如将他塞进军营去怎么样?”

    “啊?”

    别说王熙凤,孪生姐妹的林黛玉一时间都傻了眼。

    “你叔叔不是京营节度使吗?往他手底下塞个人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安全问题你也不必担心,那是驻守皇城保护皇上安危的军队,不到朝廷生死存亡之时都轮不着派他们上战场,顶多也不过每日操练辛苦些罢了。”

    贾琏本就是个酒囊饭袋之徒,整日吃喝嫖赌折腾下来内里早就掏空得差不多了,单只是军营里最简单的操练就能要他大半条老命。

    届时只怕扔个绝色美人在他面前他也有心无力,只能老老实实做他的软脚虾空流泪罢了。

    再者,军队纪律森严,驻守皇城的军队更尤其严苛。

    一旦进去了,贾琏绝对求救无门,除了固定的休沐日他就别想往外踏出一步。

    除非他不想活了,那就放心大胆去做逃兵罢。

    再上头还有王子腾时刻紧盯着,谅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甚至他但凡能稍稍争口气,身为京营最高长官的王子腾想给他安排个小小官职也尚且还有可操作的余地。

    一举两得。

    越想,王熙凤就越是心动,只觉这个主意实在好极了。

    真真是好极了!

    猛然一个起身,“论聪明还得是妹妹你,这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还请妹妹恕我失礼,我已等不及要……待这事儿办妥了,我必定备上厚礼亲自再来走一趟。”

    说罢就已大步流星而去。

    “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林黛玉摇摇头,满是狐疑地说道:“姐姐怎么突然关心起旁人的事来?这也不像你的做派啊。”

    林碧玉瞟了眼门口,低声道:“终归是母亲的娘家,哪怕闹得再怎么僵,真到了那一日……尘归尘土归土,对她来说必然也是个巨大的打击。

    若能留出一脉不受影响牵连的,届时也勉强还算有个安慰吧。”

    之所以选择贾琏,那也纯粹就是矮子里头拔将军,没有选择的选择。

    所幸这人虽说缺点一大堆烂到没眼看,好歹也还守着做人最后的底线,全不似其他几个那般视人命如草芥、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那才真真是彻底烂透了的货色,已然臭不可闻。

    林黛玉没想到她已经考虑到那样长远,略惊愕过后也迟疑着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个好法子,前提是他手里头干净且自个儿能够争气些。”

    “那就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儿了。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也是为了尽量避免日后过于叫父亲为难,我不过才多嘴指了条路子,他自己若实在烂泥扶不上墙也与我无关。

    说句不好听的,那也就是贾家命该如此了,就认了吧。”

    却说王熙凤风风火火回到自个儿房里,干的第一件事儿不是打发人去联系她叔叔,而是惦记着她那三千两银子呢。

    “找几个手脚麻利的给我盯着那两口子,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

    “琏二奶奶竟是愈发威风起来,天子脚下你也妄图草菅人命?你当你男人我手眼通天还是当你王家成那天王老子了?你自个儿若存心不想活了赶紧的吊死了事,别连累我和巧姐儿!”

    就见贾琏黑着脸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一张俊俏的脸蛋儿这会儿已是青青紫紫看不出个具体模样来,凄惨得很。

    身上披了件黑色的罩衫,粗糙的样子一看就是不知打哪个奴才身上扒下来的。

    再一瞧他露了大半截儿的两条大白腿,就知这究竟是何缘故了。

    合着是衣裳都不曾穿好就被人一路绑着送回来了。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王熙凤满脸讽刺地上下扫视他,冷笑不止,“若非你这杀千刀的色鬼去偷人家老婆,我能平白损失那三千两?拿了我的钱还叫我丢人丢到了姥姥家,我若不叫他们知晓知晓厉害……”

    “厉害厉害满天下就你最厉害!”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贾琏也不跟她废话,直言就道:“我们贾家没那能耐只手遮天,你要不听劝非得去要了人家性命才肯罢休,我也不硬拦着你,拿了休书回王家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贾琏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二爷!”平儿吓得小脸儿煞白,险些都要跪下来了,慌忙劝道:“二爷这话可不兴乱说,奶奶她……”

    “别他娘、的在这儿跟老子叽叽歪歪!老子的话撂在这儿,要么想法子将钱拿回来顶多揍那绿毛乌龟一顿了事,要么咱俩这日子就别过了,从此一拍两散互不牵连!”

    “王八蛋!你……”

    “奶奶!”

    眼看王熙凤柳眉倒竖粉面含煞就要冲过去,平儿忙不迭一把死死抱住她,“奶奶快消消气,二爷就是心情不好才说话难听些,但是你仔细想想,他也是为了你好啊。

    人前脚才上门闹了一通,后脚立马就死了,搁傻子也能想到是咱们家干的了。京城又不比别处,便是拿出去荣国府和王家的名头也未必好使啊,奶奶何苦为着那起子不值当的贱民害了自己呢?”

    贾琏斜眼瞅着她,嗤笑一声,“你倒是忠心耿耿的好丫头,可惜你虽一心为她,她却未必领你的情。”

    “二爷你也少说两句吧!”

    王熙凤其实已经将平儿的话听了进去,但却没急着开口,反倒是眼珠子一转,有了个主意。

    “想休了我,你敢吗?你要真有那狗胆子,早八百年前就该将我撵回家去了,可留不下我到今日。”

    贾琏顿时被噎住了,无言以对。

    然而这却未能叫王熙凤有丝毫得意快意,只有满嘴苦涩。

    能证明什么呢?果真是叫她说中了罢了。

    勉强暂且将那股恼恨愁苦的滋味儿压下,她又接着说道:“打个商量,你若答应我一桩事,这回我就听了你的,否则你就擎等着我去外头闯祸吧。”

    贾琏顿时满眼警惕,“什么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不先说出来我怎么好答应?万一你……”

    “别他娘、的在这儿跟老娘叽叽歪歪!老娘将话撂在这儿,你只说行不行吧!”

    原话又回怼到他脸上来,一时气得个仰倒。

    他倒是想拒绝,但他怂,真不敢。

    这个母夜叉的性子他是太了解了,一口吐沫一个钉,丁点不带玩儿虚的。

    于是乎,硬挺着憋了好半天的贾琏最终还是咬牙同意了,还不忘加一句,“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要是太过为难人的我可不干。”

    那可由不得你。

    王熙凤暗自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你放心,不是什么大事,也要不了你的狗命,不过是过两天想叫你陪我去个地方罢了。”

    就这?

    贾琏有些怀疑,同时又暗暗松了口气,转头脚步轻快地上里头沐浴去了吗,全然不知等待他的是何等“可怕”的事。

    趁着这个空当,王熙凤立即打发了人去联系王子腾,随后抬脚就往正院上房而去。

    若是放在平时,贾母对这个提议只怕多多少少还要犹豫那么一下,但谁叫贾琏自作孽呢。

    眼下闹出这样一桩丑事,他自个儿的脸面丢光了不说,连带着整个荣国府也都成了京城的一个大笑话,真真是丢死个人了。

    若非正在装病,她都只恨不得要亲自动手抽他一顿才好。

    正是在气头上,听了王熙凤的提议当下就点头同意了,丁点儿不带犹豫的。

    “他如今是愈发不像话了,家里也实在没哪个能管得住他,送进军营狠狠磨一磨性子也好,有你叔叔看着更不必担心什么……这事儿我答应了。

    免夜长梦多,明日就将他送去罢。”

    等次日清早大伙儿起床时,贾琏已经稀里糊涂被打包扔进了军营。

    等大伙儿优哉游哉享受美味早饭时,贾琏正被赶鸭子上架一顿猛猛操练,哭天抢地偏还求救无门,别提多惨了。

    晌午姐妹二人正欲小憩一会儿,却忽闻薛蟠醒了过来。

    “就跟烧起来时那样突然,不知为何猛地一下子说退就退了,只是……人虽醒了过来,脑子却仿佛果真不好使了。”

    “怎么个不好使?”林黛玉很是好奇。

    雪雁回道:“亲娘妹妹一个都不认识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的,最简单的穿衣解手也都不会了,连吃饭还要人喂呢,看起来确实是烧坏了脑子。”

    林黛玉倒吸一口冷气,转念一想又觉得并不很意外,“高烧这么些日子,来来往往的太医大夫也早都说了,便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只怕十有八九得烧坏了脑子。”

    凭那人的本性,她倒是不可怜他,就是,“就是可怜了薛姨妈和宝姐姐,这段日子眼泪珠子流了足足有一缸,这下子还不得哭瞎了。”

    尤其是薛姨妈这个做母亲的,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着他继承家业养老送终呢,冷不丁天降横祸着实令人唏嘘。

    “去库房拣几样东西,咱们看看去。”林碧玉淡淡说道。

    姐妹二人才将将踏进梨香院的大门,远远儿的就已经听见薛蟠屋里撒泼打滚的声音了。

    声音仍是成年男子的声音,但那腔调却与无知稚儿无异,乍一听起来还挺诡异瘆人。

    进了屋,才发现已经有不少人挤着了。

    最里头薛姨妈正紧紧搂着哭闹不休的薛蟠安抚,一面安抚一面哭得撕心裂肺不能自已。

    头发凌乱披散着,身上也仅穿着里衣,可见是一听见消息就从病床上爬起来的。

    又兼连日来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头上竟显出来些许白丝,瞧着委实叫人倍感心酸。

    薛蟠的另一边是薛宝钗,也同样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真是涕泪横飞狼狈不已,前所未有的失态。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老天爷,你不长眼啊!”

    循声望去,却见王夫人帕子捂嘴泪水涟涟,万分悲痛的样子。

    “妹妹你别急,我这就打发人去请太医来,太医一定能治好蟠儿的,你放心,一定能治好的!”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哭得恨不得像亲儿子死了一般,怕是谁也不敢相信她才是主导这场灾祸的幕后黑手吧?

    林碧玉不禁讥笑起来,目光随意一扫,未想却敏锐地察觉到薛宝钗青筋暴起不住颤抖的手。

    似在拼命克制什么……莫非是知晓真相了?

    也是,马道婆在事发前来过贾府一事本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毕竟她又不会飞天遁地。

    再怎么低调谨慎,一个大活人进门再到一路走到目的地,而后又原路返回,如此这般一通折腾必定有不少人看见过的。

    只是马道婆与府里几个主子关系都还算亲近,时不时来府里走一圈都习惯了,根本没什么人特意注意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薛宝钗不同,那日被提点之后心里已是生了疑,再打听到这件事也就不难联想到真相了。

    果然她还是喜欢聪明人。

    林碧玉悄然勾了勾嘴角,看看显然已满心仇恨的薛宝钗,又瞅瞅正努力表演伤心实则都快压不住嘴角上扬的王夫人——心情甚是愉悦。

    “姐姐想什么呢?”林黛玉凑近了小声问道。

    由于身高差的缘故,小脑瓜子一下就怼在了林碧玉的下巴处,毛茸茸的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撸两把。

    事实上她也的确就是这么干的。

    结果不出意外又惹得小丫头炸了毛,气鼓了脸颊咬牙切齿道:“摸头会长不高!”

    “无碍,左右家里还有个小土豆子垫底呢。”

    “……”

    “蟠儿!”

    “哎呦!”

    “快拦住他!”

    变故就在一瞬间。

    方才还只哭闹不休的薛蟠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发起了狂,猛地一下子将薛姨妈推了个四脚朝天,拔腿就往门口冲。

    边还哭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这里不是我家,你们都是坏人!”

    林碧玉眼疾手快圈着自家妹妹就躲到了角落里。

    薛姨妈不慎闪了腰,却也顾不上喊疼,着急忙慌大喊,“拦住他,不能叫他跑了出去!”

    奈何他傻归傻,成年男子的体型力气却还在那儿呢,发起疯来就跟那蛮牛似的四处横冲直撞没个轻重,但凡敢上前阻拦的都被撞了个人仰马翻。

    一时哀嚎声四起,一耳朵都是“哎呦哎呦”。

    直到外头的几个小厮听见动静闯进来,合力折腾好一通才好不容易将他给治服了。

    看着仍在不断疯狂挣扎的哥哥,薛宝钗红着双眼咬牙道:“拿绳子将他绑起来。”

    “你怎么这样坏?我要杀了你!”薛蟠怒目圆睁。

    “哥哥……”顿时,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颗颗坠落,心痛到几欲窒息。

    那个疼爱她的哥哥真的不在了!

    彻底不在了!

    王!氏!

    薛宝钗死死握紧了双拳,双目充血,恨意滔天。

    第35章

    因高烧而坏了脑子跟其他什么外伤所致大不相同,那是内里的永久性损伤,是完全不可逆的。

    丁点儿可能性都没有。

    也就是说,年纪轻轻尚还不曾成亲生子的薛蟠从此往后注定就只能当一辈子傻子了。

    一个六亲不认、不受管教、全无生活自理能力、甚至性本恶的傻子。

    简直不敢想薛家日后的生活能有多鸡飞狗跳惊心动魄。

    王夫人自觉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又觉得薛家的百万家产已然是自己板上钉钉的囊中之物,心情大好之下竟是连干了两碗大米饭,险些没将自个儿给撑死。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报应,那头她才将人家儿子搞废了,这边她自己的好大儿就又遭了难。

    起因还是袭人那桩事。

    事发时贾政并不在家中,后面因贾母和王夫人双重封口令的缘故,府里一时间也没哪个敢顶风作案。

    至少明面上是绝不敢提及的,更没哪个敢吃饱了撑的捅咕到贾政面前去,因而倒是叫贾宝玉暂且躲过了一劫。

    不成想,做奴才的不敢得罪那颗凤凰蛋,却有人敢。

    借着贾政询问功课的间隙,贾环就添油加醋告了个状,“先前就不止一回听人说贾宝玉屋里伺候的那些丫头早都已经被他哄上了床,竟是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那会儿我还只当是哪个胡乱嚼舌根,毕竟他才多大年岁啊,将将十三岁哪儿能浪荡成那副德行?却谁知竟还是我天真了。

    前两日凤姐姐带着一群人忙着到处撵耗子,不料折腾半天耗子没撵着却是将他和袭人堵在了屋子里,两个人衣衫不整神色惊惶,一看就知是在干什么好事。

    气得太太当场就将袭人给狠狠打了一顿,得亏老太太及时派了鸳鸯来救场,否则袭人那日必定都活不了。贾宝玉也是个孬的,分明是他哄了丫头上床,临了事发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即便不敢忤逆太太,哪怕做做样子求个情都还显得像个人呢,他竟是从始至终龟缩在一旁,就那么眼睁睁瞧着前脚才与他温存的丫头被打得不成人形,端的是冷心冷情的主儿。”

    听罢这番话,贾政当场给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二话不说直奔贾宝玉的住处。

    既鄙夷于这个儿子的下流浪荡,又唾弃于他的懦弱无能没担当……总之就是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嫌弃,厌憎到只恨不得将他一脚踹回王氏的肚子里这辈子别再出来才好。

    彼时,贾宝玉正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

    似是陷入了某种情绪难以自拔一般,两眼空洞毫无神采,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孽障!”

    伴随着“砰”一声巨响,才修好没两日的门又一次摇摇欲坠。

    贾宝玉缓慢迟钝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循声转头,却见他老子正怒目圆睁犹如恶鬼一般直冲他而来。

    登时一个激灵,源自骨子里的恐惧令他刹那几乎要魂飞魄散,满脸惨白浑身已然抖如筛糠。

    “老……老爷……”

    “没出息的软蛋!”

    贾政眼瞧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的紫檀木板子直指他的鼻子,“当年你一手抓了脂粉钗环我便知你日后必定是个酒色之徒,如今果真不负所望!

    小小年纪不学无术只知风月,男男女女荤素不忌放浪形骸,你……你简直无耻下流至极!肮脏到令我恶心!”

    话音尚未落地,板子就已先一步落在了他的身上。

    贾宝玉顿时吃痛哀嚎,本能地抱住自己的头蜷缩起身子,企图尽量用臀腿部抵挡伤害。

    在外探头探脑的丫头们见此情形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阻拦,只得默默祈祷老太太和王夫人能快些赶过来。

    ——甫一看见贾政气势汹汹的架势她们就已知大事不妙,第一时间就有人偷溜去搬救兵了。

    贾政虽不曾看见,但猜也能猜得到。

    这么多年来哪回不是如此?

    甭管什么大错小错,总有一堆人拼命护着这个宝贝疙瘩。

    他就不明白了,这个孽障究竟有什么好的?

    满府上下竟全都像被眵目糊遮住了眼睛一般,着了他的魔了。

    简直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知晓自个儿时间有限,贾政也是丝毫不含糊,手里的板子几乎都要被挥出残影来了,主打一个快准狠。

    贾宝玉不敢躲更不敢跑,就那么蜷缩在床上硬挨着,嘴里哀嚎不断哭喊连连,涕泪横飞可怜兮兮。

    但落在贾政的眼里却丝毫没有垂怜之意,反倒越发来气,“动不动便哭哭啼啼做那怂包状,通身上下毫无男儿气概可言,阴柔软弱至此真叫我怀疑你娘当初是不是哄了我去!”

    “住手!”

    就见贾母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飞奔而来,一进屋见着那般“惨烈”情形简直心疼到无以复加,拎起拐杖便朝贾政打去。

    “你这混账东西,究竟又是听了哪个黑心肝的挑唆不成?他小小年纪身子骨儿都还尚未长好,如何经得起你这般毒打?万一打出个什么好歹来你便是后悔也晚了!”

    贾政也不躲闪,只冷笑道:“他虽小小年纪,却未必不曾长好,已是下流得叫人害怕呢。老太太也不必担心我会后悔什么,别说打伤打残了,便是打死了他我都绝不后悔。

    非但不后悔,我甚至做梦都要笑出声来了!

    这样一个孽障简直就是我毕生的耻辱,是我们贾家的大害虫!不如趁早死了清净!”

    乍一听起来像是气话,但观其眼神冷酷言语激烈却又奇异般漠然,便知他绝非是一时火气上头口不择言。

    他是当真厌憎极了这个儿子。

    贾母怔住了,一时只觉自个儿的心都在颤抖。

    嘴皮子微微蠕动几许,却是一个字都未能再说得出来,只是伏在床前紧紧搂着她的宝贝孙儿啜泣不止。

    但紧随其后而来的王夫人却受不了这,当下似被戳着肺管子般整个人都要疯了,歇斯底里地怒吼道:“我的珠儿已经被你逼死了,如今就连宝玉你也想从我身边夺走不成?你休想!

    我到这把岁数膝下就只剩宝玉这一个儿子,他就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命根子!你若敢动他,我便也不活了!索性一把砒霜下去,咱们一大家子一并齐齐整整到黄泉路团聚!”

    贾政的眼底闪过一抹伤痛之色,“回回我要教训他你便总要搬了珠儿出来企图压服了我,我倒不禁想问问,你果真疼爱珠儿吗?

    珠儿倘若泉下有知,这些年被你不时哭嚎几嗓子早该闹得神魂不宁了。动不动打着他的名头出来胡搅蛮缠,珠儿又该是何等伤心痛苦?

    再者说,当年珠儿之死固然有我过于严苛管教的缘故,你却果真无辜吗?

    我因心中有愧故而这些年对你种种无理言行多有忍让,你却以为你拿捏住了我?殊不知我愧对的是珠儿,而非你,在珠儿这件事上,你与我一样皆是罪人。”

    说罢他便拂袖踉跄而去。

    身后,原本发狂的王夫人瞬间满脸惨白神色仓惶。

    猛然一阵眩晕袭来,身体“扑通”一声就软了下去,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

    “太太……”

    “不是我……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一介妇人,哪里能反抗得了他?都是他害的,是他害的!”

    周瑞家的深深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了。

    身为二房的嫡长子,贾珠自打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小小一个人儿还没能走得利索时就已经在开始为启蒙做准备了。

    打小就从没有一刻能松懈的时候,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的年纪,他的“玩具”就只有书。

    每日检查功课但凡稍有不妥便是一顿严厉斥责加竹笋炒肉,全然不觉得这样苛刻要求一个三五岁的孩子究竟有何不妥,竟是一门心思想要将孩子培养成一个文曲星下凡般的神童。

    对此,夫妻两个的目标其实都是一致的。

    做老子的指着这个儿子去完成自己当年未能完成的心愿,有朝一日高中状元扬眉吐气。

    做亲娘的指着这个儿子封王拜相,好为自个儿挣个老太太那样的超一品诰命回来威风八面。

    谁也别说谁,谁也不无辜。

    孩子能在这夫妻两个手里勉强支撑到娶妻生子都已算是命硬了。

    所幸贾宝玉也算是被打出经验来了,尽力护住了自个儿的头和上半身,让伤大多落在臀腿之上。

    血渍呼啦的看起来瘆人,实则都是些皮肉伤,用些好点的伤药很快就能恢复,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得知这结果之后,贾母和王夫人齐齐松了口气,腾出手来将赵姨娘和贾环母子两个狠狠收拾了一顿。

    连探春都没得跑得掉,被牵连很是吃了顿挂落,一时气苦不免又悄悄哭了好几场。

    “听说还去找了她姨娘和弟弟,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竟是被她姨娘指着鼻子好一通破口大骂,骂得别提多难听了,活脱脱跟那生死仇人似的。”

    雪雁连连咋舌,言语之中颇为同情的意味,“姨娘是这副德行,亲弟弟也没好到哪儿去。对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顿冷嘲热讽,只道没她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姐姐,叫她找她宝玉好兄弟去。”

    林黛玉不禁叹息,“她一个庶出的姑娘家,若不努力讨好主母岂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日子过得不好都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将来的婚事,一个弄不好就该进火坑煎熬去了。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处境,她也是别无选择,偏偏还不得理解……摊上这样一对成事不足净跟着扯后腿的至亲也真真是难为死她了,”

    这话立时引得几个丫头纷纷附和赞同,竟个个都在为探春抱不平,提及赵姨娘时却全是鄙夷不满。

    只觉得那人胸无点墨没有见识没有成算,两只眼睛只看得见自己面前那点子利益,却丝毫看不见女儿的难处和不得已。

    林碧玉听着她们叽叽喳喳不禁就笑了。

    见状,林黛玉就问,“好端端的姐姐为何突然发笑?莫非我们说错了什么?”

    “听说二老爷拢共有两个姨娘,除了那位赵姨娘还有一个周姨娘,听说还是当年老太太赏下的。咱们来到贾家也有好几个月了,仔细想想可是从未见过那位周姨娘?”

    林黛玉一愣,拧眉细想片刻点点头,“非但不曾见过,若非偶然听探春提起过一回,咱们只怕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呢。”

    “她也是贾家的家生子,又是老太太亲自赏下去的,按理来说在府里应当有几分体面才是。偏偏她进二房多年无儿无女也无宠,沉寂得很是彻底。

    而赵姨娘却儿女双全还都好好儿长起来了,甚至十几年过去都还颇得二老爷喜爱,便是不及正房太太尊贵体面,好歹也能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

    同样都是姨娘,处境怎么就能如此天差地别呢?”

    同一屋檐下住了这几个月,足以看得出王夫人绝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端的是面慈心狠。

    周姨娘的凄凉处境似乎也更印证了这一点。

    偏偏,在所有人看来都蠢得清新脱俗的赵姨娘却活出了一份自己的体面。

    儿女甭管养得好不好,好歹都齐齐整整长大了。

    时常不自量力盯着正房太太和嫡子瞎闹腾,却全须全尾地张扬至今,连贾政都不曾厌烦了她,始终宠爱依旧。

    “这果真是个大蠢货能干成的?”

    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皆被问住了,目光惊疑不定。

    “姐姐的意思是……赵姨娘不是蠢,而是大智若愚?”林黛玉满脸不敢置信。

    林碧玉笑道:“她是不是大智若愚我不敢说,但她绝对不是真蠢,至少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小智慧在。

    如此再回过头来细看她与探春之间的种种,是否品出几分微妙来?

    探春固然聪明,但那点小心思却也十分明显,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的惧怕和打算,更何况知女莫若母。

    再怎么心里不畅快,却也到底是亲生的骨肉,毁了她自己能得个什么好?反而她将来若果真能得个好去处,对他们母子来说亦是一大倚仗。”

    是以,不如成全她。

    赵姨娘比谁都清楚王夫人的为人,断然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探春想要真正抱上那人的大腿可不容易,两头讨巧犹如痴人说梦。

    只有她们母女之间形同仇人水火不容,王夫人才有可能对探春另眼相看,才有可能为她打算打算。

    无论是纯粹的利用也好还是果真有那么两分真心,将来探春的去处也差不了哪儿去,至少一定比跟着她这个亲娘一条心的结果好太多太多。

    这是身为庶女的无奈,也是身为姨娘的无奈。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惜当局者迷,她眼下怕是还看不透其中曲折,只觉满腹委屈无人能懂吧。”林碧玉如是感慨。

    兴许是太过离奇,林黛玉起先还很惊疑不大敢相信事实真相竟会是如此,可转念仔细想想却似乎又不难发现些许微妙之处。

    回回赵姨娘闹过之后,探春与王夫人似乎就更亲近些,越是闹得凶,探春的处境反而就越轻松越快活。

    王夫人肯赏好脸,底下的奴才自然也都乖觉。

    这次仿佛也是如此套路。

    原本探春被牵连吃了挂落,但她去找赵姨娘说教劝诫结果反被劈头盖脸大骂一通撅了回去、甚至盛怒之下的赵姨娘还亲口说没生过这个白眼儿狼……算是彻彻底底闹翻了。

    于是隔天听说了消息的王夫人就亲亲热热地搂着她,一口一个“我可怜的儿”。

    这下子林黛玉是真服了,忍不住感叹:“论聪慧我这辈子怕是拍马赶不上姐姐了,还是姐姐看得透彻。”

    “你哪里是没有我聪明,不过是年纪轻经历得少,于人情世故方面还尚有欠缺罢了。

    总之千万记住了看人不能只看表象,你得仔细斟酌斟酌他干的那些事儿,再好的戏子哪怕能蒙骗所有人,却独独掩盖不了利益得失中暴露出来的真相。”

    林黛玉连连点头表示记住了,旋即想起她的话又不禁郁闷哼哼,“姐姐分明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年纪轻经历得少,姐姐不也一样?为何姐姐就没被糊弄住,反而一眼就看穿了?说到底还是我不够聪明,姐姐就不必安慰我了。”

    这辈子经历一样少,上辈子可不是。

    林碧玉暗道,见她故作小性儿却不安慰她,反倒顺着她的话佯装认真道:“仔细想想仿佛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看来我们林家也不是个个都聪明绝顶,这不就有个小笨蛋呢?可愁死个人了。”???

    “姐姐?!”

    傲娇小猫儿瞬间炸了毛。

    林碧玉不慌不忙摸摸头毛,笑盈盈道:“笨虽笨了些,却怪可爱。罢了罢了,看在你这样可爱的份儿上,姐姐我护你一世周全也并非不可。”

    “姐姐惯会欺负我,再不跟你好了!”

    白嫩的腮帮子鼓成了小河豚,气呼呼的。

    却也不知究竟是生气呢还是害羞了,两颊染上了些许淡淡的粉色……嗯,变成了一只粉色的小河豚。

    林碧玉瞧着实在忍俊不禁,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手,凑上前轻轻一戳,顿时又招来一记毫无威胁的怒视。

    果然还是不能保护欲太过强盛啊。

    除非她们姐妹两个都一辈子不嫁人,否则谁又能护得了她永久呢?

    还是得叫她自己立的起来才好,如此将来不论分隔多远、不论遭遇什么,好歹她有些自保能力也能叫人勉强放心些。

    所幸如今意识到错处也还不算晚。

    隔天晌午时分,才刚吃过午饭的姐妹二人便又被接进了宫里。

    原还当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见面,一如往常那般,却不想将将到门口就被扑面而来的苦汤子味儿给惊了一下。

    “娘娘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又心心念念惦记着两位姑娘……”

    进了门才发现嬷嬷已是说得过分委婉了。

    只见皇贵妃半倚在床上,仿佛连端药碗的力气都没了,正被宫女小心翼翼伺候着喝药。

    往常妆容精致的面容此刻却素面朝天,病态惨白的肤色不见丝毫血气,连嘴唇都是灰白色的。

    整体气色差到令人心惊。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均只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浓浓的担忧和些许不可言喻的惊惶。

    “你们来了,过来坐。”皇贵妃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似乎想要招招手,却是抬到一半又无力地放了下去,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们,“本宫今日实在丑得很,可是吓着你们了?”

    林碧玉摇摇头,“往常的娘娘是国色天香之姿,令人敬爱仰慕,今日的娘娘则瞧着更亲切更柔弱些,美得更加惊心动魄。”

    “什么惊心动魄,我看是胆战心惊才对吧?真真是张巧嘴儿。”皇贵妃睨了她一眼,嘴里嗔怪,眼神却透着浓浓的喜爱。

    “才不过几日不见,娘娘怎么突然说病就病了?太医怎么说的?”说着,林碧玉借势握住她的手,一只手状似无意般搭到了她的手腕上。

    不瞧不打紧,这么往上一搭,她的心顿时就沉入了谷底。

    长期慢性毒,毒入肺腑,几乎油尽灯枯。

    皇贵妃却不知自己的病情已然暴露,只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是长久以来的老毛病,时不时总要复发一下,不碍事。”

    正在此时,一个小宫女进来禀报,“娘娘,酸梅汤准备好了。”

    皇贵妃微微点头,对着林碧玉笑道:“原是躺着太过无趣,便想着叫你们姐妹两个进宫来陪着说说话,哪想本宫这身子着实不争气,这一会儿功夫竟就疲乏得很。

    可巧这会儿正是阿哥们练骑射的时候,不如你们姐妹两个先随她们一同去演武场转转吧,本宫先歇一会儿。”

    这个说辞显然有些突兀。

    林碧玉不禁心生狐疑,脸上却不动声色,只乖巧应是。

    “那我们就先不打搅娘娘了,娘娘好生歇息。”

    说罢,姐妹二人便起身随着那宫女出了门去。

    直到少女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皇贵妃这才收回目光,面露愧色。

    “也不知我这样做究竟……可是一想到老四日后孤苦无依的光景,我便心如刀绞彻夜难眠,将来便是到了九泉之下恐怕也难以安心啊。”

    “娘娘……娘娘定然能够长命百岁的。”施嬷嬷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皇贵妃只惨淡一笑,不再言语。

    第36章

    清朝的阿哥们打六岁正式入学起,基本上就与“享福”二字没有任何关系了。

    至少在康熙年间的阿哥们是如此。

    这位爷自己博学多才文武兼备,对儿子们的要求也异常高。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似乎都已经是基本操作了,其他还有数学、天文、地理……乃至西学都有涉及,简直恨不能将儿子们一个个都培养成十项全能。

    若叫他看见日后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也不知他会不会后悔这样的决定。

    来到演武场,就见一群阿哥们正策马奔驰不断瞄靶射箭,一支接着一支不带丝毫停歇,满场箭矢飞舞惊险异常。

    但平日养尊处优的阿哥们却没有一个软蛋怂包,别说害怕了,一个个都亢奋得跟那山上的野猴子似的,只恨不能再疯一点。

    反倒是站在场边的一众太监、侍卫、武师傅等人满脸严肃高度紧张,瞪大了双眼时刻关注着场上的风吹草动,恨不能连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

    “扑哧”一声,林黛玉赶忙用帕子遮掩住自己上扬的唇瓣,面对姐姐疑惑的眼神,小声笑道:“突然想起来一句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林碧玉瞪了她一眼,转头又看向场上。

    “姐姐你瞧瞧,那个是不是四阿哥?”

    除了他还能有谁?那少年老成动不动散发冷气黑雾的气质是独一份的,隔着百八十米都能一眼认出来。

    更何况他今日还骚包得很。

    身着一袭玄色骑装,跨着一匹浑身赤红的宝马,简直就是人群中最靓的仔,叫人想看不见他都难。

    只见他手持弓箭瞄准靶子,信心满满气势如虹,狭长的丹凤眼微眯,肃杀之气已然毕露无疑。

    咻——

    嗯,脱靶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爆笑如雷。

    “兄弟们快看啊!老四又脱靶了!真是笑死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胤禟的脸都要笑烂了,整个人在马背上东倒西歪。

    头一个凑上来“声援”他的就是他秤不离砣的好兄弟胤俄,一看之下嘎嘎直乐,“这么近的距离小爷我闭着眼睛都能射中,老四你真不行啊,不愧是骑射垫底的那个。”

    胤禟揉了揉自个儿笑得发酸的腮帮子,还在那儿火上浇油呢,“我跟你说,刚才老四那一下气势做得可足了,我还当他果真长进了呢,正眼巴巴期待着奇迹发生,谁知哈哈哈哈哈哈……

    哪里是什么骑射功夫长进了,分明是耍花枪的能耐见长,正是一套操作猛如虎,一看靶子光秃秃!”

    没心没肺的兄弟两个顿时又笑作一团,全然不曾发觉对面人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正呼呼往外吹冷气。

    闻声而来的胤禩却是刚好瞧了个真真切切,当即内心咯噔一下,“四哥……”

    “八哥你也来了?”胤禟登时又来了精神,“我跟你说,方才老四可好笑了……”

    “你闭嘴!”

    胤禩慌忙喝止,看二傻子似的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赔笑脸,“四哥别跟傻小子一般见识,这两个混蛋玩意儿打小就缺心眼儿,今儿出来的急索性还将脑子扔阿哥所了,下课我就亲自给他俩塞回去,保准儿下回再不敢叫他们落下了。”

    “八哥……”胤俄委委屈屈。

    “你也闭嘴!”

    “哦。”

    缺心眼儿兄弟二人组可算是老实了。

    这时,胤祉胤祺等几人也纷纷上前打圆场。

    旁人都还罢了,但在场最年长的三哥的面子却不好不给。

    胤禛眼冒寒光,凉飕飕地扫了眼那俩蠢货,暗暗记上一笔,旋即冷笑一声策马直奔场外。

    等等……那人怎的这样眼熟?

    她怎么会来这里?

    她何时来的?

    究竟看见方才那一幕不曾?

    “嗡”的一声,脑袋瓜子宣布彻底停摆。

    仿佛被谁贴了定身符一般,胤禛猛地僵在原地不动了,原本黑漆漆的脸已然爆红一片,连带着两只耳朵几乎都要烧起来了。

    羞愤欲绝,有幸领教。

    一时只觉心如小鹿乱踹,噼里啪啦稀碎一地。

    正如他尚未来得及开始却仿佛已经逝去的爱情。

    “老四?”

    紧跟在胤祉身后,其他几个兄弟也都凑上前来,看见胤禛那副尴尬羞耻到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样子,一个个都像是白日见鬼一般,差点没活活吓死。

    顺着他的目光,几人也总算是发现了场边的如画美景。

    容貌绝色不相上下的两位少女并肩而立,一个明艳妩媚如骄阳,一个娴静高洁似皎月。

    刹那天地万物黯然失色。

    几位自认见多识广的阿哥爷猝不及防之下被冲击到,也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惊艳之色。

    这时,姐妹二人也已来到跟前,“给诸位爷请安。”

    虽尚不知她们的身份,但观其穿着打扮就知必定是哪个汉人大臣家的千金,又看见身后的宫女仿佛出自承乾宫,几位爷自是也不敢轻易怠慢。

    当下齐齐翻身下马。

    “两位姑娘免礼。”胤祉抬手虚扶,杵了杵身旁的弟弟,“老四,还不快给兄弟们介绍介绍。”

    “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家的掌上明珠。”胤禛轻咳两声,强装镇定自若。

    “巡盐御史林大人?”胤禩若有所思,迟疑道:“记得那日我们在外头喝茶时看到宫里的侍卫护送着什么人进京,后头才听说仿佛是林大人家的女眷……”

    胤俄顿时一拍脑门儿,“八哥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还记得当时老四被一个奇丑无比之人吓得花容失色当场飞起,可逗了!”

    “是有这么回事儿,就是不知道老四口中所说那个奇丑无比之人究竟是哪一位?”胤禟的两只眼珠子在面前两位小姑娘身上来回打转,有意无意似着重从林碧玉的脸上掠过。

    ——某人的眼神太专注了,一眼便能辨别,根本毫无争议。

    思及此,胤禟就更兴致大起了,转头看向胤禛,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经这么一提起,林碧玉也回忆起了当时情形,突然有那么一瞬间隐约觉得有一束目光格外刺挠似的。

    莫非就是他?

    他还觉得她奇丑无比?

    人都被吓飞了?

    呵。

    林碧玉微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瞧,“还有这么回事儿?意外吓着您竟是臣女的不是了。”

    胤禛:“……”

    打死他也绝不会想到,当时自己情急之下的随口一诌竟然能被记到现在。

    更是万万没想到,记也就记下了罢,偏还在正主儿的面前被揭了个底儿朝天。

    突然有种直觉——除去欠了她的那辈子,上辈子他指定也作孽不少。

    若不然,这辈子为何会摊上这几个蔫儿坏的兄弟来故意折磨他?

    越想越气,胤禛不由黑了脸,恶狠狠地瞪向胤禟胤俄……还有胤禩。

    都怪他主动先提起的这茬儿!

    无辜躺枪的八爷:“……”他就是想套个近乎而已。

    这个话题实在没法儿聊,胤禛只好生硬地岔了过去,故作一本正经地问道:“两位姑娘怎么突然上这儿来了?”

    林碧玉才要说话,身后的一名宫女却抢了话头。

    “近来天气炎热,娘娘得知四阿哥胃口欠佳十分担忧,故而特意为您准备了酸梅汤,可巧两位姑娘进宫来,娘娘便索性打发林姑娘辛苦跑一趟亲自给您送了来,顺道儿看看有没有什么乐趣,若赶上爷得空好带着姑娘们解解闷儿。”

    这话可不对啊。

    谁家好人能够随意打发官家千金给自己儿子送这送那?

    还要叫自己儿子带人家姑娘寻乐子解闷儿?

    怪暧昧的。

    又联想到方才胤禛那般千载难逢的蠢样子,鬼精鬼精的兄弟几人一时心中皆有所明悟。

    “原来是‘小’四嫂啊……”胤禟又不甘寂寞了,目光玩味地看着林碧玉,发出一阵令人不适的怪笑。

    很显然,这个刻意加重的“小”字绝不是说她年纪小的意思,而是……

    众所周知,汉女做不了皇子嫡福晋。

    林碧玉的脸色当即就冷了下去。

    不及开口,胤禛已是一脚将他踹了个狗吃屎,面色阴沉咬牙切齿,“休得胡言!她不是什么‘小’四嫂!”

    “老四!你竟敢对爷动手?”胤禟恼羞成怒,麻溜儿从地上爬起来撸起袖子就要干。

    胤禩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他,斥道:“你可消停些罢!自己听听你方才那像话吗?姑娘家的名声何等金贵,岂容你如此肆意言笑?还不快给林姑娘赔罪!”

    所有人都知道,众位阿哥中最好性子的便是这位八阿哥。

    幼时十分安静乖巧,略长大些便愈发显出来好脾气,无论对着谁都很是温柔亲切,惯常就是一张笑脸迎人,几乎很少会甩脸子发脾气。

    对底下的奴才是如此,对兄弟就更包容了。

    眼下见他如此疾言厉色,胤禟不禁懵了一瞬。

    看出他眼底认真的神色,又听得他刻意加重的“林姑娘”三个字,胤禟的目光不由闪了闪。

    二品官员。

    寻常人看来的确是招惹不起的高官,但身为皇家阿哥,他根本就不带放在眼里的。

    不过巡盐御史这个官职的特殊性却足够令任何人重视。

    它代表的是帝王的信任、倚重,往往非心腹不用。

    而林家女眷突然被御前侍卫亲自护送进京一事更是他们亲眼所见,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更非比寻常。

    就在他还犟着时,一向沉默寡言的胤祺也难得开口了,“老九,你确实过了,道歉。”

    胤禟郁结,却到底还是压住了脾气。

    硬邦邦道:“爷自来便是这般玩世不恭的性子,平日里与兄弟们玩笑惯了,故而才一时嘴快失了分寸,还请林姑娘勿怪。”

    语气可以说毫无诚意、悔意,甚至下巴都还高高抬起,一派高傲的死德行。

    胤禛平静而冰冷地瞥了他一眼,再次狠狠记下一笔。

    对着承乾宫的宫女说道:“将酸梅汤分了罢。”旋即又转头,“此处日头大,两位姑娘且到那边阴凉处歇歇。”

    离着那兄弟几个远了些,他才淡淡说道:“老九打小无法无天惯了,做到这样已是极限,再纠缠也没什么意义,反倒要得罪人了。”

    为何他打小就能够如此无法无天?

    言下之意无非就是暗示她,这位小爷背后有十分给力的靠山。

    宜妃郭络罗氏。

    林碧玉的脑海中一下子就蹦出了这个名头。

    从这位娘娘的生平经历来看,毫无疑问算得上是较为得宠的那一个。

    再者,同胞兄长五阿哥胤祺是太后娘娘亲手养大的,爱屋及乌,想来她对胤禟也难免更疼爱些。

    这些,就是这位小爷能够骄傲肆意的资本。

    林碧玉了然点头,并未说什么,也并未表现出丝毫恼怒之色。

    “不过你放心,回头寻个机会我必定好好收拾他。”

    话才说完,面对她异样的目光他顿时就回过味儿来,赶忙找补,“你有所不知,幼时我曾剪了老九的辫子,以致他一直记恨到现在,整日四处蹦跶就为了找我的不痛快,今日到底你也是受我连累……”

    好了,别解释了,皇贵妃那儿都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林碧玉默默白了一眼,心烦意乱。

    虽然胤禟的口无遮拦是桩意外,估计也不在皇贵妃的算计中,但毫无疑问,她的目的达到了。

    今日之后估计宫里就要有关于自己和四阿哥的流言了。

    这是想将她与他绑在一块儿啊。

    可惜,这个“福气”她可无福消受。

    想到这儿,她便抬头说道:“方才娘娘说身子疲乏要歇歇,臣女姐妹二人也不好耽误四阿哥上课,不如等改日再来看望娘娘。

    还请四阿哥回头代臣女向娘娘告罪一声,臣女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他回话,便已扬长而去。

    胤禛苦笑不已。

    人生有幸第一次惨遭拒绝。

    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意外呢。

    “四阿哥怎么就叫林姑娘走了?娘娘特意给您制造的机会……”

    胤禛收起情绪,神色晦暗地看向那宫女,“回去告诉额娘,此事爷心中有数,叫她安心静养不必为爷操心。”

    做了十几年的母子,不必去问他大致也能够猜到额娘的心思。

    无非就是想先强行将他们两人绑在一块儿,最好是暧昧得人尽皆知。

    届时若能想法子求得恩典给林家抬了旗,那自是皆大欢喜再好不过,倘若不能……那也只好委屈人家姑娘了。

    没有任何人敢聘娶一个与皇家阿哥牵扯不清的姑娘。

    真到了那一步,摆在她面前的就只剩两条路,要么宁死不屈孤独终老,要么就只能委身做他的妾室。

    不得不说,在旁人看来此举有些过于下作无耻了。

    但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虽无奈气闷却也着实不好说一句不是。

    若非为了他,若非自知时日无多,额娘无论如何也不会使出这种招数去逼迫一个小姑娘。

    可惜额娘到底还是不够了解她——真被逼到那一步,她也必定只会选择孤独终老,而绝非委曲求全。

    胤禛长叹一声,揉了揉突突生疼的脑袋,“退下罢。”

    远处,兄弟几人虽听不见对话,但却能从动作中品味出些许东西来。

    林碧玉才决然转身离去,胤禟就忍不住幸灾乐祸笑出了声,“没想到老四也有被女人嫌弃的一天啊,闹半天竟原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闻言,胤禩的眼神微微闪烁起来。

    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身影,一抹异样情绪飞快划过。

    虽转瞬即逝,虽然他隐藏得很好,但却还是被胤禟捕捉到了。

    整日腻在一起的兄弟,彼此之间都太过了解了。

    “你啊……整日非盯着四哥撩拨做什么?回回吃瘪回回还不长记性,快蠢死你算了。”胤祺满脸无语,既无奈且忧心忡忡,“听哥哥我一句劝,闲着没事儿别瞎招惹他,惹急了回头有你好果子吃。”

    胤禟却丝毫不领情,嗤笑一声,“谁叫他剪了爷的辫子?这个仇爷能记一辈子!五哥你就是胆子太小,都是一样的皇家阿哥,谁比谁低一等不成?犯得着这样怕他吗?丢人现眼不是。”

    “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随你去!”胤祺气得当即拂袖而去。

    紧接着,胤祉胤祐他们也重新回到场上,又接着继续练习骑射。

    “也差不多休息够了,咱们也走罢。”胤禩作势就要起身。

    “八哥你等等!”胤禟一把拽住他,凑近耳边嘀嘀咕咕,“八哥你跟弟弟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也看上林家那大丫头了?但凡你点个头,弟弟我豁出去帮你挖墙角儿!”

    胤禩瞥了他一眼,“再赖着一会儿武师傅就要来撵人了。”

    “诶,八哥你别走啊!八哥……”

    ……

    “这下可如何是好?皇贵妃娘娘也……”林黛玉又气又急,泪花儿又在眼眶里打转了,“不如我们将这件事告诉父亲母亲知晓吧,兴许能有什么好法子解决呢?”

    林碧玉犹豫了一下,道:“可以告诉父亲,但是母亲那儿就先别说了,她最近本就心情不畅卧病在床,就别再叫她平添烦恼了。”

    到了贾家西角门正要进去时,正好听见有个人扬声说道:“我奉夏爷爷之命前来,烦请进去禀报一声贵府二太太。”

    姐妹二人时常出入宫廷,一下子就听出这声音的主人定然是个太监。

    对于他口中的“夏守忠”这个名字,林碧玉倒也是很有印象。

    ——一个顶顶贪得无厌的死太监。

    按着书中所写,回回这个夏守忠上门就是为了要钱,除了要钱再无旁的什么事了。

    有时是为贾元春要的,但大多却是为了自个儿的荷包,拿着贾家当钱袋子使呢。

    这会儿突然登门估计也没什么好事,王夫人恐怕又要肉痛了。

    不出所料,甫一进门那小太监就扬言,“夏爷爷看中了一只古董花瓶,要价两千两白银,出来的急一时实在不凑手,故打发我来先找二太太支取一千五百两,待过两日便还回来。”

    还?还个屁!

    王夫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知晓这就纯粹是肉包子打狗,偏偏她还不敢拒绝。

    嘴唇子哆嗦了半晌,在小太监鄙夷不耐烦的眼神催促下最终她还是忍着肉痛掏钱打发了。

    “这点银钱全当是孝敬夏公公的,不必说什么还不还的外道话,只要公公能帮着好好照顾贵人,我便也就安心了。”

    小太监成功拿到了银子,自个儿也收获了打赏,自是心情大好,撂下一句“请二太太放心”便快速离去。

    “这是养了只蝗虫啊……”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这种事一旦开始了那注定就是无休止的。

    同样贪婪爱财的王夫人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不成,我得想法子找补回来!”

    当下便出门直奔梨香院而去。

    “妹妹……”

    去看完卧床养伤的贾宝玉,薛宝钗回来时刚巧就与王夫人撞了个正着。

    一眼就看见她怀里抱的匣子,以及那满脸似捡着大元宝的笑。

    “宝丫头这就回来了?怎么不再多坐会儿?宝玉如今伤着动弹不得,整日里就念叨着他宝姐姐呢,你有空就多陪陪他去。”

    薛宝钗低头敛去仇恨的眼神,略显羞涩般笑道:“他哪里是念叨我,个个姐姐妹妹他都念呢,少我一个也不少。”

    一派少女拈酸吃醋的娇俏模样,惹得王夫人笑声连连满眼得意。

    “旁人是旁人,你是你,区别可大着呢。”

    “姑妈……”

    好不容易送走了她,薛宝钗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殆尽。

    眼神阴冷得令人浑身发毛。

    进了屋,她便将跟前伺候的丫头撵了出去,开门见山问道:“母亲方才又给了她多少银子?”

    薛姨妈支支吾吾半天,才伸出一只手掌来,“五千两。”

    “五千两?”

    薛宝钗眼前一黑,眼泪顷刻间争先恐后滚落。

    薛姨妈见状惊愕不已,“怎么了?五千两虽不少,但对咱们家来说却也实在不算什么,何至于如此啊?”

    “五千两对咱们家来说不算什么,我却是宁可扔进水里也绝不愿给她花一个铜板!

    是她害了哥哥啊!

    她就是个佛口蛇心的毒妇!”

    “钗儿你……你,你说什么?”

    第37章

    自从薛蟠高烧不退那日起,薛姨妈就一下子病倒了。

    短短数日便硬生生熬出了些许白发,连那张素日保养良好的脸都在一夜之间垮了,突然就老了十几岁似的。

    好不容易人是退烧苏醒了过来,却又变成这样一副痴傻模样,更叫人心力交瘁悲痛不已,恨不得日日夜夜以泪洗面,至今都还卧床不起。

    况且,自家人知晓自家事。

    薛姨妈本就不是心机多深沉内里多坚强的一个人,寻常遇上点什么难事便时常会手足无措坐立难安,脸上轻易就会显露出心事来。

    更何况这件事又是如此非比寻常——亲姐姐害了唯一的亲儿子,这等离奇骇人之事放在谁身上都很难保持镇定理智,当场发狂拼命都绝非玩笑。

    出于这种种顾虑,薛宝钗才选择隐瞒了下来,本是不打算说出口的。

    但,王夫人实在就是个厚颜无耻贪得无厌的蚂蟥!

    她实在是难以忍受自己家被这个仇人如此予取予求,更难以忍受自己的母亲被这个仇人蒙骗、肆意玩弄于股掌之上!

    “母亲可还记得宝玉的那个干娘,马道婆……”

    实质性的证据自然是没有的,但整件事却太过突然且蹊跷,无论是开始还是结束,疑点甚多处处透着不同寻常,叫人不得不疑心。

    许久不见的马道婆偏又刚好卡着点儿冒出了头,还刻意低调行迹鬼祟,两相结合种种巧合之下她已深信不疑。

    但薛姨妈却不信,或许说是不肯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

    听罢之后当即摇头似拨浪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是我的亲姐姐,是蟠儿的亲姨妈,她有什么理由害蟠儿?必定是弄错了!”

    “阻拦我入宫参选便是她的理由!薛家的偌大家业便是她的理由!

    她怕我进宫会对她的女儿造成威胁,怕我脱离掌控从此天高任鸟飞,更怕从此往后便再不能拿薛家当她自个儿的钱袋子使!

    所以她要想方设法跘住我入宫参选的脚步,她要折断我的翅膀,她要将我们薛家撵入泥沼……只有这样,她才能将我们一家都死死捏在手心里,任她予取予求!”

    她家这一脉子嗣单薄,唯一的男丁就是她哥哥。

    哥哥既是薛家偌大产业的继承者,亦是她们母女二人的支柱,是薛家的顶梁柱。

    一旦他废了,其他方面姑且不提,首先对她们母女二人的打击就是巨大的,是绝对难以承受的。

    不仅仅只是感情方面的难以承受,还伴随着对未来的惶恐迷茫、种种忧虑顾忌。

    届时,无论是为了保住薛家的家业,还是出于对自家母子三人安身立命的考量,她们都势必会更加依赖王夫人、更仰仗于荣国府的庇护。

    那可真就成了别人手心里的蚂蚁,随意想如何搓圆捏扁罢了。

    “我也不愿相信事实真相竟是如此耸人听闻,可哥哥刚醒来那日,她惺惺作态的表演根本难以掩饰其心底深处的欢喜雀跃,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母亲与她是亲姐妹,自幼同进同出彼此知之甚深,不妨扪心自问,这样的事果真绝不可能是她能干得出来的吗?”

    薛姨妈哑然。

    她的亲姐姐是个什么德行她还能不清楚?一门心思钻进钱眼儿里出不来的主儿。

    打小便展现出了贪婪本性,那点子小聪明劲儿全都使在家中长辈及兄弟姐妹身上了,时常变着法儿地跟他们要这要那,只恨不能什么好东西都往自个儿怀里划拉。

    如今回回她能给钱给得那么利索,这也是重要……不,应该说甚至是首要原因。

    盖因打小以来早就习惯了。

    这个姐姐的贪婪程度足以令任何人瞠目结舌,为了一己私利干出点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根本不足为奇。

    血脉亲情……兴许也只能为其利益让路。

    仔细想来,除了蟠儿刚刚转醒那日以及今日她来过,这中间几天她何曾来瞧过一眼?

    无论是痴傻的外甥还是卧病在床的妹妹,她都不曾放在心上。

    不知何时,薛姨妈早已泪流满面,仍摇头喃喃,“蟠儿怎会是她害的?不会的……不会的……我去找她问个清楚!”

    说着就掀开被子欲下床,没成想身子实在太过虚弱没力气,以致整个人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薛宝钗慌忙搀扶,双手死死掐住她不断挣扎的臂膀,哽咽着咬牙切齿道:“母亲你冷静些!你去找她能有什么结果?她不会承认的!

    咱们非但无法叫她付出任何代价,反而只会害了自己!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叫她知晓了咱们的仇恨,凭她的狠辣必定会想尽一切法子先下手为强,届时咱们一家三口就该齐齐整整共赴黄泉了!”

    薛姨妈僵住了,愣了许久,突然仿若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彻底瘫软,狼狈地哭成了泪人。

    薛宝钗奋力将她搀扶回到床上,强忍着几乎就要决堤的泪水,恨意凛然道:“母亲放心,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有朝一日我必叫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钗儿……”薛姨妈回过神来,紧紧握着她的手满脸惊恐慌张,“你想做什么?你千万不能胡来啊,咱们斗不过她的!”

    那样心狠手辣的一个人,又背靠国公府,亲女儿还是圣上的新宠……拿什么跟她斗?如何能斗得过?

    “钗儿你万万不能冲动啊,如今你哥哥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你若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叫我和你哥哥该怎么办呢?

    不如……不如……我悄悄一把药下去将她毒死了事!若东窗事发暴露出来,大不了我豁出去一条命陪她一同下去,只是那样你哥哥就只能靠你了……”

    简单粗暴到简直招人发笑。

    但这却是她这个不太聪明、更没有任何权势的母亲唯一能做的了。

    心里一阵酸涩侵袭,方才强忍的泪水终究还是压抑不住了。

    “母亲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假装不知真相,努力保持镇定平和与她来往,别叫她看出端倪来就好,其他的事我已有打算。”

    未免母亲担忧胡来,她便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她不是一直想要我嫁给宝玉吗?那我就如她所愿。”

    先前她还只天真以为王夫人是真的出于喜欢她、想要一个与自己同一阵营的儿媳妇罢了,但经过这件事后她才突然惊觉,对方真正看上的分明是薛家的财产。

    眼下哥哥落得如此下场,薛家基本等同于已经落在了她的手里,王夫人就更不可能撒手让她跑了。

    擎等着将她收入囊中,好一口吞下整个薛家呢。

    胃口之巨大,当真是不怕撑死自个儿!

    薛宝钗不禁冷笑。

    左右她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宝二奶奶这个位子她就勉强罢,只希望她的好姑妈到时候可千万别后悔 。

    这笔账,她会慢慢地、一点一点讨回来!

    “这……”薛姨妈皱眉,好歹却也是狠狠松了口气,“你能想出这个法子,足以见得不会冒然不管不顾冲动行事,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虽不好说将来结果如何,但宝玉对你来说却也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原先我还挺喜欢那孩子的,只可惜……他是仇人的儿子。”

    言语中满是复杂的情绪,竟不是很乐意这桩亲事一般。

    薛宝钗却道:“我知晓母亲难免恨屋及乌,心中膈应,但这是对咱们一家都最有利的选择。

    一来避免了与那位二太太的正面冲突,可以留有足够的时间余地徐徐图之。

    二来咱们一家子孤儿寡母想要在京城立足属实不易,若不然何至于这些年非得要寄人篱下?人家那位老太太明里暗里撵过几回了?不知私下里如何嘲讽咱们厚颜无耻呢。

    如今哥哥变成这副模样,咱们就更不能离开荣国府的庇护了。而一旦我做了这府里的宝二奶奶,母亲与哥哥自然也能心安理得地继续住在这儿,咱们一家人守在一处比什么都好。”

    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量,嫁给贾宝玉都是眼下摆在她面前最好的一条路。

    别无选择。

    “难怪他受伤这几日你总往他那儿跑,还亲自给他做荷包做鞋袜……罢了,你自幼便是个有主意的,知晓你不会冲动行事我便放心了。

    这段时日姑且就说我病得过重了罢,别叫她再来了,我怕我忍不住坏了事。”

    “一会儿我就打发人去请大夫。”

    “那,她若是再来张口要银子可怎么是好?咱们也不好跟她撕破脸皮,难不成只能由着她满足她?”光是想想,她这一口气就噎得嗓子眼儿快窒息了。

    只恨不能立即冲出去,将方才给的那五千两抢回来才好。

    还要将从前“借”出去的那些也全都要回来!

    何止是她气恨不情愿,薛宝钗也是一样的。

    那点钱财她们娘儿俩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就是恶心,恶心得够够的。

    感觉就跟活活吞了只蛆似的,五脏六腑都难受得搅成一团,在身体里一阵翻江倒海倍感不适。

    若不是如此,方才她也不会那般情绪激动当场失态了。

    但挣扎一番后,薛宝钗却还是咬咬牙,忍着憋屈冷静道:“不能全给,也不能不给,母亲只自个儿斟酌着就是,总有一日我会将她欠咱们家的全都加倍讨回来!”

    “太太这会儿可方便?我有要事禀明。”

    听出来这是香菱的声音,薛姨妈登时也就顾不上其他了,忙叫了进,张口就急道:“可是蟠儿又闹了?”

    香菱摇摇头,有些欢喜地说道:“是我母亲找来了!”

    “你母亲?”

    母女二人皆愣住了,这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才哭过。

    “你不是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拐了吗?怎么好端端的你母亲突然就找上门来?时隔这么多年,想要找一个幼年失踪的孩子无疑是大海捞针,她又是如何知晓你的去处的?如何就确认了你是她女儿?”

    薛宝钗拧眉,只觉十分荒诞离奇。

    薛姨妈也心神一凛,“你如何能确定真假?切莫被歹人哄骗了去。”

    “她说是有人传了信特意告诉她的消息,她虽也不知那人究竟是谁,但得了信儿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千里迢迢从姑苏赶了来,没成想一见着我她便认出来了。”

    香菱指了指自己眉心处的胭脂记,犹豫道:“她看起来有些显老态,不像是我娘该有的年纪,但是我见了她便莫名心生亲切,且她所讲述的一些幼时的事我也隐约还有些印象,想来应当不是假的。

    况且,我也不过只是个丫头,有什么值当旁人如此费劲吧啦来哄骗我呢?顶多也不过是能卖几个银子罢了。”

    想要拐卖姑娘换银子,外头乡下多得是去处寻摸,实在是犯不着冒这个风险来得罪高门大户。

    其他的,一时间就更想不出能有什么价值了。

    薛姨妈已然心生迟疑,又问:“她是一个人来的?现下在何处?”

    “是一个人来的,这会儿正在门口等着呢。”似生怕她们不信,香菱又接着说道:“她说我父亲叫甄士隐,祖籍姑苏,当年原是一乡宦,夫妻二人年至半百才得了我这么一个女儿。

    打我三岁那年失踪后,他们二人变卖家产遍寻不着,没过多久我父亲便也受不住打击,说是一日出门便跟着一僧一道走了,自此再未出现过,只余她一人苦苦支撑四处找寻。”

    有名有姓说得有鼻子有眼,听着的确不像是假的。

    尤其提到那一僧一道,叫母女二人忽而想起来一些陈年旧事,更觉多信了几分。

    相互对视一眼,薛姨妈就说道:“既是如此你便叫她进来见一见罢,好叫我们替你仔细问问瞧瞧,免得你年纪轻不经事,再稀里糊涂被人哄骗了去。”

    香菱顿时如释重负,笑道:“我知太太和姑娘心善,向来待我极好,我这就出去叫她。”

    乍一见着来人,母女二人皆惊了一下,可算是理解香菱方才那句“不像是我娘该有的年纪”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只见她满头白发,清瘦的脸庞上遍布沟壑,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瞧着像是七十好几的老人家,竟比贾母看起来还年长些呢。

    按着香菱方才所说,夫妻两个年至半百才有了她,如今应当是六十出头的岁数,可看这副模样……想来这些年应当过得十分煎熬吧。

    同样为人父母,薛姨妈一下子心就软了,眼看她颤颤巍巍要跪下磕头,慌忙道:“老人家快别如此,真真是折煞我了。香菱、钗儿,你们扶着别叫她跪了,快坐下说话。”

    然而封氏却还是坚持磕了个头,“方才英莲都与我说了,这些年得亏太太和姑娘收留她照顾她,才免了她颠沛流离之苦,这份恩情合该是要记一辈子的。”

    这话却说得薛姨妈有些脸红了。

    哪里是薛家好心收养了她,分明是自家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当街抢了她回来。

    若不然,这丫头兴许已经做了人家的正头娘子……

    聊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母女二人就彻底相信了封氏的身份。

    薛宝钗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地问道:“您老可是想接香……接英莲回家去?”

    苦寻这么多年,加之自己的身子也已到了这般田地,封氏自是想要带着女儿回去享受天伦之乐,故而如实点头应是。

    薛姨妈却眉头紧锁不赞成道:“我知晓你们母女重逢不容易,可香菱既已做了蟠儿的屋里人,便万没有再离去的道理,将来她究竟是另嫁还是不嫁?

    叫我说,反正你们家也只剩你们娘儿俩了,祖宅田地等家当又早已卖得精光,倒不如索性就一同留下来安心住着。”

    女儿已经跟了人家儿子,这是封氏万万没想到的,一时间就陷入了挣扎之中。

    她已是这把岁数,身子又残败不堪,也不知还能有几个年头好活,届时便只剩女儿孤苦伶仃。

    若要说嫁人,那恐怕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

    正经人家都不会要一个已经破了身子的女人做妻子,小妾兴许还勉强,可若是如此又何必非得去给旁人做小妾?留在薛家岂不更好?还省得遭人嫌弃。

    “英莲,你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薛宝钗问道。

    “我……”

    香菱,应当说甄英莲。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随母亲离去。

    临走前,特意带着小礼物一一拜访辞别了姑娘们。

    来见林家姐妹时,可巧她俩正捧着水果捞吃得香。

    奶白色的牛乳中浸着五颜六色的各种水果,上头还有零碎几块冰镇着,远远儿地便已闻见一股香甜味儿,待凑近了更是受不了,只勾得人满口生津。

    “你倒会挑时间。”林黛玉笑盈盈地瞅了她一眼,道:“再去取一碗来给她,弄快些,若不然一会儿她那哈喇子都该要掉我碗里了。”

    谁知甄英莲却忙摆手,“不必给我拿了,我吃不了这样冰凉的东西。”

    林黛玉愣了一下,旋即明了,改口道:“那就上一碗甜汤罢。”

    甄英莲红了脸,低下头不吭声了。

    见状,林碧玉的眼神微微闪了闪,捏起帕子擦了擦嘴,而后握住她的手轻叹一声,“事情我们都听说了,没成想你的身世竟这样坎坷,着实令人唏嘘。

    好在如今母女团圆,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往后必定否极泰来,享福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也不知是不是自个儿做贼心虚,甄英莲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似的,连忙偏头不敢与之对视。

    林黛玉又问:“果真决定跟你娘返回姑苏去了?薛家那边愿意放人?”

    “太太和姑娘皆是心软心善之人,还特意赏了我一些银子呢。

    不过我们就不打算回姑苏了,一来家产早已变卖,回姑苏也没有任何意义,二来我娘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此番千里迢迢赶来已是吃了不少苦头,何苦再叫她折腾一番。

    索性就决定在京城找个住处也罢,兴许还能再来看看太太和姑娘们。”

    “这样也好,你们孤儿寡母的上哪儿去都叫人不放心,留在京城总归还有个照应。”林黛玉松了口气,笑得很是开心。

    林碧玉也道:“黛儿说得不错,孤儿寡母最是容易受人欺负,往后若遇上什么麻烦也别怕烦扰人,上门来说一声就是。

    既然你家太太和姑娘赏了你银子,那我可就省下一笔了,倒是当初从扬州来时带了不少补品药材,且叫人挑一些你带回去罢。

    你娘年纪大了,这些年为了找你也吃尽了苦头,身子必定亏得厉害,回去慢慢调理吧。顺道儿你也跟着蹭上几口吃,不必舍不得,这些玩意儿我最是不缺,吃完了我再给你送去。”

    甄英莲感动不已,一个劲儿千恩万谢,最后走时东西多到自个儿都拿不下了,另辛苦几个丫头帮忙才得以解决。

    次日一早,封氏和甄英莲母女二人便搬离了荣国府,走得甚是匆忙。

    几个小姑娘念叨了几日,便也渐渐抛开了去,虽有不舍,却到底也为她高兴。

    日子仿佛一下子就平静无波起来,就连姐妹二人所担心的事也并未发生。

    ——自打那日离宫之后皇贵妃就再没了动静,既不曾有任何后续,也不曾再打发人来请,瞧不出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只隐约听闻她好似愈发病重了,情况不太妙。

    私下里,林黛玉不禁还叹:“也不知皇贵妃究竟能否熬过这个坎儿,瞧着怪吓人的。”

    “不好说。”林碧玉淡淡回道,心下却明白,恐怕凶多吉少。

    一则毒物长期侵蚀身体,致使五脏六腑无一幸免皆已彻底沦陷,脏器损毁衰竭极其严重,恐怕华佗再世也未必敢拍着胸脯保证什么。

    二则……连她都能把出皇贵妃的真实脉象,宫里的太医莫非都是吃干饭的?

    显然不可能。

    她更倾向于是有人堵住了太医的嘴。

    换而言之,这是有人成心不想叫皇贵妃活。

    宫里究竟谁能有这样大的能量?

    康熙。

    毫无疑问,头号嫌疑人就是康熙。

    但她不能理解,康熙有什么理由要害皇贵妃的性命?

    即便是忌惮所谓的佟半朝,顶多防着别有佟家血脉的孩子出生就是了,何至于连皇贵妃的性命都容不下?

    没了皇贵妃还会有下一个佟氏女,这是不可避免的,堂堂帝王不至于连这一点都想不通,所以何必呢?

    除非是两人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深仇大恨,否则她实在想不出康熙对皇贵妃下手的理由。

    当然了,若不是康熙下的毒手那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得多能耐的一个人啊?

    “姐姐是在担心皇贵妃娘娘吗?”林黛玉叹了口气,满怀惆怅地咕哝道:“想想也是,皇贵妃娘娘那件事是干的不地道,但先前她对咱们姐妹二人的疼爱却也不是假的……着实叫人心绪复杂得很呢。”

    林碧玉目光微沉,并未回应这话。

    又过了几日,常来接她们的那位嬷嬷终于还是出现了。

    “娘娘她……状况愈发不好了,想再见一见姑娘。”

    第38章

    距离上一回见面,中间拢共也就间隔约莫半月的功夫,但皇贵妃的变化却大得叫人心惊。

    本就十分清瘦的一个人,如今已彻底变成了皮包骨的模样。

    两颊深深凹陷进去显得颧骨尤为突出,裸露在外的一小节手腕子纤细得可怕,轻轻碰一下都怕将其掰断了。

    显然浑身皮下已然没了一丁点儿肉,整个人犹如一具骷髅架子。

    林黛玉蓦地鼻子一酸,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娘娘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施嬷嬷抹着眼泪哽咽道:“怎么也吃不下东西,但凡吃两口就要吐得天昏地暗,也就只能勉强硬喂一些汤汤水水了。”

    哪怕是医理一窍不通,好歹也有点常识。

    这样的状况意味着什么几乎都已心知肚明。

    殿内豪华依旧,却再无昔日繁盛之景。

    整个承乾宫都仿佛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中,只剩阴郁、压抑、沉痛,叫人喘息艰难。

    “都做出这样一副模样作甚?不知道的还当本宫已经走了呢。”皇贵妃虚弱无力地嗔怪一声。

    却吓得一众宫女嬷嬷魂飞魄散,呼啦啦跪了一地。

    “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切莫再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好了,吵得本宫头痛。”

    接收到她的眼神,施嬷嬷立即起身,先是摆摆手示意众人全部退出,又神色温和地说道:“二姑娘且先随我去外头喝碗茶吧。”

    林黛玉瞧了眼她姐姐,带着些许忐忑不安走了出去。

    “过来近些坐,离着那样远果真是恼恨上本宫了不成?”

    “臣女不敢。”

    来到床边坐下,离着近了更清晰地将她脸上呈现出的死亡气息尽收眼底。

    到了这一步,什么恼恨不痛快又何必再过分计较呢。

    林碧玉暗暗长叹一口气,神色柔和一如往常。

    皇贵妃猛地一下子就红了双眼,“你是个乖巧心善的好孩子,是我对不住你,你理当是该恼恨的,但……”嘴角微微扬起,话锋一转,“我却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左不过皆是那红尘之中的大俗人,难逃私心私欲。

    若是寻常她还尚且能够理智行事,因为她有足够的时间好好保护自己的儿子长大,有足够的精力为他筹谋余生,他可以拥有很多很多,并不一定非得强求某一个人某一件事。

    奈何她自己不争气,竟已是到了穷途末路之境。

    儿子尚未长大成人,不被皇父所偏爱、背后亦无母族支撑,亲生的额娘倒是有手段也得宠,却比陌生人还冷漠。

    他唯一的依靠就只有她这个养母而已。

    她根本就不敢想象,一旦自己撒手人寰,年岁尚小的他在这偌大又冰冷的皇城之中会有多无助多凄苦。

    每每这心思仅略往日后飘一些,便已是心如刀绞夜不能寐,只一心想要给他留下点什么。

    “他倾慕于你,若能得偿所愿便也算有个支撑寄托,将来总不至于太过孤寂。而你亦是个聪慧过人的姑娘,又系出身名门、背景不可小觑,若得你相伴辅佐他左右我自是一万个放心。”

    七情六欲是人之本能,很多时候一个情感上的寄托甚至比什么仙丹灵药都好使。

    况且林如海正稳步上升颇得重用,对于一个背后空无一人的阿哥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助力,日后也总不至于在一众兄弟中太过落入下风。

    绑住这个小姑娘,根本就是一举多得之事,是以她当真不后悔。

    而面对她这般直白坦诚的话语,林碧玉却只淡然一笑。

    动之以情也好,晓之以理也罢,都无法动摇她的底线。

    “娘娘对四阿哥的一片慈母之心着实令人动容,臣女能理解您,但还是要叫您失望了。

    坊间有句俗话说得好——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

    臣女深以为然,还请娘娘谅解、恕罪。”

    虽说这个结果也完全在意料之中,但皇贵妃还是难免有些许失望。

    垂眸沉默了片刻,忽而问道:“倘若能做正妻呢?”

    林碧玉略显诧异地挑了挑眉。

    这个问题她从未思考过,故而一时倒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皇子福晋听着是风光极了,不过内里究竟有多少委屈不如意谁又知道呢?

    左一个格格右一个侧福晋,身边伺候的宫女但凡看上了随时就能收用,作为妻子的嫡福晋能说什么?什么都不敢说。

    身份差距摆在那儿呢,便是娘家十分强盛得用,也不过就是能比旁人多几分体面罢了,该有的还是会有。

    除此之外,婆婆是嫔妃公公是帝王,兄弟姐妹个个都比自己金贵……哪个都不好惹,哪个都得罪不起,这日子想想都怪窒息的。

    不过凭心而论,便是嫁进普通一点的人家也未必就有多顺心。

    至少这个时代的男人大概率都是一个德行,嫁谁不是嫁?摆正自己的心态当成同事处着就得了。

    既是同盟合作关系,自然有权有势身份贵重的更好。

    那可是未来的雍正爷,真要是嫁给了他,将来还能给林家捞个爵位呢,不亏。

    想到这儿,林碧玉就半调侃似的笑道:“一个身份贵重一表人才且又真心实意心悦自己的少年郎,普天之下怕也没几个姑娘会拒绝吧?臣女也不过就是个大俗人。”

    ……

    送走了姐妹二人,施嬷嬷便独自回到了内殿,轻声劝道:“娘娘别再操心这些事儿了,如今好好歇息养病才是最要紧的事。”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莫不是还盼着有什么奇迹出现不成?本宫若不抓紧安排好这些事……不定今儿合上眼明日就再睁不开了。”

    “娘娘!”

    “你不必如此,早死晚死最终都是个死,哪个也逃不过。胤禛呢?今儿去上学了不曾?”

    “不曾,又在佛堂跪着诵经呢。”

    皇贵妃平静的眼眸登时就闪烁起了泪光,“打从我开始养他那日起,宫里宫外便有无数人笑话本宫,擎等着看本宫替德妃养个好儿子出来。

    可本宫知道,他就不是那样的人,也永远都变不成那样的人。

    但凡哪个对他真心实意好了一分便恨不得还回去三分的一个傻孩子罢了,看着冷漠得叫人害怕,实则却比这宫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更重情重义。

    这辈子能与他做一场母子,便也算是本宫为数不多的福气了。”

    所以啊,叫她如何能够放得下?如何能不拼尽全力为他再最后打算一回?

    想到这儿,她眼底的神色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去瞧瞧皇上在忙什么。”

    康熙自是在忙着处理政务,不过听闻承乾宫有请,他还是立即放下手头的一切匆匆赶了过来。

    “今日感觉如何?可曾吃了药?”

    皇贵妃摇摇头,带着几分委屈嗔道:“这么些年几乎就是泡在那苦汤子里过来的,事到如今便叫我松快些罢。”

    “休得胡言!太医都说了,人的精气神对于病情亦是十分重要的,一旦打心底先泄了那股子气,那几乎也就是神仙难救了。”

    “我自己的身子如何没有哪个能比我更清楚。”皇贵妃淡然一笑,吃力地抬起手握住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瞧,满怀遗憾不舍。

    “我就是想趁着还清醒时再多瞧瞧表哥,再多说几句话……表哥就别再对我吹胡子瞪眼了。”

    这一声“表哥”唤得康熙猛然一下子甚至有些鼻子泛酸,心顿时就软了。

    坐在床沿上,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已瘦得脱相的脸庞,沉声道:“别整日胡思乱想,放宽心好好吃药好好养病,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没有往后了,表哥不必哄我。”痴痴地盯着他瞧了半晌,忽而反应过来什么,忙捂了脸瓮声道:“我如今丑极了,表哥快别看了,我可不想等我走之后留在表哥心里的就是这样一副尊荣,表哥只记得我十五岁时的模样就好。”

    十五岁,正是她入宫伴驾之年。

    康熙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恍惚,似忆起了二人年少时的美好时光,眼底有怀念、有欢喜、有遗憾,还有更多更复杂的情绪。

    不经意般看了他一眼,皇贵妃仿佛亦沉浸在了过去,“表哥还记得……”

    二人是嫡亲的表兄妹,自幼便相识,无数独属于他们的美好回忆细说起来便是说上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可惜皇贵妃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说着说着便已**起来。

    康熙赶忙阻拦了她继续,上旁边亲自倒了杯水来喂了下去,“累了就先好好歇歇,明日再说也不迟。”

    “这些车轱辘话说不说的也都不重要了,有些话再不说却真该迟了。”

    康熙目光微闪,轻叹一声,“表妹有什么话只管开口。”

    “时至今日也不怕表哥笑话,自打我懂事那会儿起,便无数回幻想过长大后嫁给表哥再生育一对儿女该是何等幸福的日子,却哪想……竟是我奢望了。”

    皇贵妃不由露出一抹苦笑,“孩子孩子生不出,身子身子又是说坏就坏了,仿佛如愿嫁给表哥便已耗尽了我这辈子所有的福气,甚至是拿寿数换来的福气。”

    康熙的眼神骤然微变,“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不过是闲着胡思乱想罢了,表哥若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细想之下我这辈子倒也并非全都是遗憾,好歹还得了个天底下最好的儿子。”

    “老四确实是个好的,一向待你十分敬重孝顺。”康熙点点头,方才温情流露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然褪去了温度,变得晦暗莫测。

    皇贵妃仿若不曾瞧见般,叹道:“他虽不是我亲生的,却实打实是我一手亲自养大的,与亲生的也没什么差别了,如今……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他啊。”

    “再过两年他能替朕办差了,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你还一直将他视作稚儿。”

    “对于天底下哪一个母亲来说,孩子哪怕七老八十了那也还是个孩子,更何况胤禛才不过十三岁而已,都还尚未娶妻生子呢,怎么就不是个孩子了?”

    “是是是,他还是个孩子。”康熙无奈地睨她一眼,若有所思道:“看你这样子,所求之事竟是关乎老四?”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表哥。”

    “你且说说看,若是可以,朕自然不会叫你失望。”

    ——若是太过分的要求,那就识趣些别无理取闹了。

    这点言外之意皇贵妃自然不会听不出来,又见他眼神狐疑戒备,便知他想到了何处去。

    心中不由一阵讥嘲,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这事儿对于表哥来说不算什么,一定是可以的。”

    “哦?”

    “表哥可还记得林如海家的两位姑娘?老四相中了其中的姐姐。”

    康熙一脸震惊,“那丫头不是老四的债主吗?打小在老四梦里撵着他揍的那丫头,老四竟相中她了?”

    “正是她,真是叫人打死也想不到的意外。不过他们二人间本就羁绊颇深,兴许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呢?

    表哥也知晓,胤禛若还不上这笔孽债便少不得又是个英年早逝的命,但要说还债……助她成仙啊,谈何容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是以我总想着,这样的意外是不是老天爷开恩,额外给的一个生机?”

    “此言何意?”康熙愕然不解。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倘若债主本人不追究不计较了呢?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并非是糊弄人的说辞,她的心里确实产生了这样一种妄念。

    “这不可能!”康熙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拧眉思索道:“倘若有这样一条路可走,道鉴大师为何不说?倘若这样容易就能解决,又何苦硬生生耗了这几辈子?”

    道理她懂,是不假,但她还是不可抑制地奢望着。

    成仙一说实在太过虚无缥缈了,根本就不可能啊。

    皇贵妃无力地苦笑起来,道:“无论如何,试一试也不妨碍什么。便是抛开这点子奢望不提,我也想成全老四的这份心思,还请皇上开恩。”

    康熙反应了过来,“你是想求朕给林家抬旗?”

    “那丫头是个有骨气的,说什么也不肯做妾,胤禛又是一片赤诚之心待她,亦舍不得那样委屈了她。”

    “抬旗之事岂能如此肆意……”

    “皇上!这辈子是我命不好,我认了,事到如今我已别无他求,还请皇上成全。”

    康熙的脸色终于还是变了。

    良久,“朕允你所求。”

    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身后,眼泪无声划过她凹陷的脸颊,嘴角却缓缓扬起一道满是讽刺的弧度。

    她本想着临到头求一求看能否更改了胤禛的玉牒,毕竟孩子是她亲手养大的,她又对德妃那人深恶痛绝,便是死也绝不愿看到她的儿子重回那贱人的膝下。

    没成想中途出了这样一个岔子。

    也罢,看皇上方才那般警惕防备的样子也能够猜得到,纵是她开口求了也只有被拒绝的份儿,

    他不会允许她的膝下有一个阿哥存在,即便是她就要死了,即便他心中有愧。

    索性退而求其次,换取胤禛得偿所愿罢。

    皇贵妃如是安慰自己,缓缓闭上双眼放任自己陷入困倦之中。

    只是,到底还是满心遗憾啊……

    幽幽一声长叹,充斥着浓浓的不甘。

    次日一早,宫里便传出册封皇贵妃为皇后的消息。

    林碧玉当即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知晓必定已是大限将至。

    不过还没等她来得及缓过劲儿来,向来寸步不离身的施嬷嬷竟亲自登门而来。

    “奉娘娘之命,特来给姑娘送些东西。”

    第39章

    一众宫女太监或手捧匣子或两两一组搬起箱子,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条长龙不断往里头送东西,来来回回进进出出,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由于此次阵仗十分之巨大的缘故,施嬷嬷等人才一到门口就已经惊动了府里的众人。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亦或受主子的指使打听情况消息,不少丫头婆子都急吼吼地赶了过来看热闹,将本就拥挤的院落更是挤得几乎水泄不通。

    没成想,就看见这样一副壮观景象。

    “这,这都是给林家姑娘的赏赐?这么多全都是?”

    “都送进门了那肯定都是啊。”

    “我的天老爷啊,这也太吓人了!”

    “单只说这阵仗,比起当初二太太二奶奶进门时的嫁妆还要豪华些呢,就是不知道里头都装的是什么。应当也不能全都是宝贝疙瘩,又不是皇贵妃送嫁闺女,给底下人的赏赐不至于,兴许大多是些小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儿吧。”

    话里话外透着股叫人倒牙的酸味儿。

    就有人反驳道:“要是什么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还犯得着动用这样的阵仗送上门?那可是皇贵妃……不对不对,现在都是皇后娘娘了,能干那档子丢人现眼的事儿?”

    “说得也是,不过我还是不怎么敢相信这里头装的全都是宝贝疙瘩,真要是的话,那林家那俩姑娘不是发大财了?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不愁。”

    “你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当林家是什么破落户呢,快别丢人了。咱们家姑爷祖上可是五代列侯,家底儿殷实着呢,瞧瞧人家娘儿几个平日的吃穿用度就知晓了。

    人家姑娘本就是生在福窝窝里的,这辈子怎么挥霍享乐也都尽够了。”

    “别吵了别吵了,我都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了!”

    只见施嬷嬷掏出来一本小册子递过去,道:“还请姑娘打发人清点一下,确认无误老奴才好回去交差。”

    老奴。

    这个自称有点意思。

    林碧玉的目光微微一闪,接过册子随意翻看几页便已是变了脸色。

    “这是不是太丰厚了?怕是不太合适……”

    旁边的贾敏和林黛玉听见这话就更好奇了,探头瞧了几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真要说起来,东西其实并不多稀有罕见,至少对于林家来说是这样。

    翻看的那几页中大多是各色首饰配饰,金的玉的、珍珠、玳瑁、猫眼石、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的宝石应有尽有,甚至不经意一瞥仿佛还瞧见了“点翠”这样的字样。

    单说起来,除了点翠以外其他的东西都并不太过稀奇,但架不住数量多啊。

    不是一般的多,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然而施嬷嬷却淡淡笑道:“哪有什么不合适的,再合适不过了,姑娘只放心大胆地收下就是。

    这里头有一部分是我家娘娘当年的嫁妆,还有一些是早年孝康章皇后留给娘娘的,再就是太后娘娘、皇上这些年陆陆续续的赏赐,原本……娘娘说要攒着留到以后好叫闺女风风光光出嫁,要叫闺女做全天下人都羡慕的小公主,却谁想天不遂人愿。

    事到如今再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四阿哥一个男孩子又用不上这些,留给姑娘再合适不过。

    姑娘就切莫再推辞了,先前娘娘都与您说好了不是?”

    林碧玉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遂点点头,将册子交了出去,“木槿,你带人去仔细清点一番。”

    “是。”

    林家当初带来的下人并不很多,不过好在这会儿有不少贾家的下人正堵着看热闹,木槿索性就抓了壮丁。

    人多办事快,反正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还有宫里的人在旁边守着,再是贪婪的蠢货也不敢有什么小动作。

    众人其实早已心痒痒得不行,得令之后立马就来了精神,当下撸起袖子就上。

    随着一个个匣子箱子被一一打开彻底暴露出里面物件的真容,在场所有人无不震惊到失语。

    佟家是一个将才辈出的名门世家,祖上是女真人,于明初时便已投奔在朝为官,后又投奔满人一直发展延续至今如日中天,可谓显赫至极。

    而如今的皇后娘娘则是佟家这一代里唯一一个嫡出姑娘,又身负家族重任奔着皇宫而去,亏了谁也亏不着她。

    当年以妃位入宫,携带的嫁妆之丰厚令满京城都津津乐道了许久,由此可见一斑。

    现下依次排开齐齐晾晒,刹那间璀璨光芒四射,几乎要闪瞎了双眼。

    一眼望去,每一件东西皆可称得上是精品,极尽华丽绚烂。

    莫说天生爱美的女人,便是任何一个人站在这儿面对这一切怕是都要迈不开腿了。

    只大致扫一眼在场之人便知,一个个那眼珠子恨不得都黏在上头拔不下来了,仿佛连呼吸都暂停了一般。

    除此之外,大点的箱子里头装的则是些珍贵的皮毛、料子。

    貂皮、狐裘、鸵鸟毛、雀金裘……各色绫罗绸缎也在其中,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独有的华贵光泽。

    “这,仿佛是软烟罗?”贾敏忽而惊诧出声。

    施嬷嬷笑道:“太太好眼力。”

    林碧玉微一挑眉,细瞧了过去。

    这东西薄如蝉翼,拿来做纱帐最好不过,很是飘逸绝美,远远望去犹如烟雾一般美轮美奂,故此得名“软烟罗”。

    犹记得贾母的库房里也正收着几匹这东西,珍藏的时间甚至比薛姨妈的年纪都还大呢,足能见得何其珍贵。

    而眼下,拢共四种颜色的软烟罗却都集齐在这儿了,也难怪贾敏会如此惊讶。

    自己母亲珍而重之收藏多年、从不肯轻易拿出来用一点的东西,有朝一日就仿佛什么不值钱的物件般随意堆放在眼前,这份冲击不可谓不大。

    她们姐弟三人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就是她念叨感慨荣国府的豪奢,可见她内心深处是何等自傲。

    今儿却是小巫见大巫,算是狠狠开了回眼界。

    等一众人好不容易将东西全都清点完毕,几人坐在那儿茶都已经下去几碗了。

    “回姑娘,东西与册子所登记不差毫分。”

    施嬷嬷道:“娘娘将东西分成了两份,也都在册子上划分得明明白白,两位姑娘稍后自行分了即可。”

    林碧玉就顺手将册子往后又翻了翻,这才发现一大半都是给她的,最后几页才是给妹妹的。

    旁边的贾敏也看见了,当即就皱紧了眉头。

    不理解、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除此之外还有件东西,娘娘特意叮嘱叫老奴私下亲自交到您手上,切不可叫其他任何人知晓,还请大姑娘借一步说话。”

    虽说人家说这话时从头到尾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但贾敏就是觉得这话是冲着她来的。

    莫不是有意警告她?

    贾敏尴尬极了,也更加不能理解,等着那两人才刚走,她就忍不住问道:“平日你们姐妹二人在宫中与娘娘相处时究竟是个什么情景?为何亲生的姐妹两个却如此却别对待?”

    当年她那个婆婆是这样,如今的皇后娘娘又这般?

    她不懂,她的黛儿究竟是差在哪儿了不成?

    差在哪儿了?差在身份不同呗。

    真当人家皇后娘娘是什么散财童子,临了随意找两个合眼缘的就将这么多年的家当全送了?

    什么样的败家子才能干得出这种事啊。

    人家那是冲着儿媳妇去的,是给儿媳妇的嫁妆,将来总归是要回到皇家去的。

    她顶多也就算是个捎带的小姨子,能得到那么多好东西赏赐已经完全是沾了姐姐的光了,就偷着乐罢。

    林黛玉暗道,看母亲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着实无奈得很,偏偏这会儿有些话还不好往外说。

    不是不信任母亲,谁叫母亲跟前总有那几个胳膊肘儿往外撇、一心惦记着老主家的蠢材呢。

    万一叫她们闹开了去,回头姐姐和四阿哥的事再出点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找补都找补不回来了,谁赔得起姐姐的一辈子?

    是以话到嘴边林黛玉还是给咽了回去,只道:“十根手指头尚有长短,素来人心皆有偏向。就说母亲您自个儿,不也是更偏爱于我吗?

    我可记得母亲不止一回私下里跟我说,将来您的东西全都要留给我呢,那姐姐岂不也可怜?”

    贾敏被噎着了,干瞪眼说不出个什么来。

    “母亲就再别说那样的话了,无论如何能得到一份赏赐已是天大的恩典,如何还能挑三拣四?没道理人家的一片心意还送出错来了。”

    母女两个才结束这话题没一会儿,林碧玉就独自一人回来了。

    “嬷嬷走了?”

    “着急忙慌就走了,若非信不过旁人,这种时候无论如何她也是不肯离开皇后娘娘半步的。”

    林黛玉的心情又再次沉重起来,“娘娘她果真……”

    这个问题没得到回答,但答案究竟是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有数。

    “抓紧些将孝服都准备起来罢,恐怕就这两日的事了。”贾母轻轻叹了一声,神色有些恹恹的。

    人老了,难免就愈发忌讳“死亡”这两个字。

    王熙凤正要应声,话头却被人抢了去。

    就见王夫人扯了扯嘴角,颇为阴阳怪气地说道:“原先还以为那两个丫头扒上了那位,正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走出去谁不得高看一眼?谁能想到呢,竟是世事无常。

    也不知那两个丫头这会儿该如何伤心难过了,猛地一下子说变天就变天,得多受打击哟。凤丫头,你平日与她们较亲近些,回头记着去劝慰劝慰。

    虽说先前她们拒不肯帮贵人在那位面前说两句好话,不过咱们到底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万不记那隔夜仇。贵人又自来最是宽和心善的一个人,赶明儿说两句软和话哄哄也就没事了,将来定当多多照拂,且叫她们就切莫过分担心惶恐了。”

    幸灾乐祸的味儿都冲鼻了,浑身上下就写满了“小人得志”四个字。

    王熙凤无语极了,凭她长了一张巧嘴儿,一时半会儿竟也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

    不是非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问题是……元春才不过是个贵人而已,能照拂什么啊?

    人家堂堂二品、没准儿马上就是一品大员的千金了,犯得着去讨好一个小贵人乞求对方的垂怜照拂?

    怪招笑的。

    元春和林家姑父之间,究竟是谁要仰仗谁还不一定呢。

    作为晚辈的她不好说什么,但贾母就没那顾虑了,当下就赏了一对硕大无比的白玉珠子。

    “不如你亲自进宫去问问你的贵人女儿,看她是否能够照拂两个丫头?

    你女儿自己在宫里尚且要夹着尾巴小心翼翼过活,你在外头倒是先抖擞起来了,竟敢如此大放厥词,端的是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蠢得招人发笑。

    依我看,往后你出门在外能不张嘴还是别张了,省得动不动说那等没头脑的蠢话丢人现眼,叫我们贾家被人耻笑也就罢了,回头再连累了你们王家姑娘的名声,仔细你哥哥嫂嫂上门来找你算账。”

    王夫人的脸倏地绿了。

    正满心不服欲张口反驳,就瞧见鸳鸯疾步带喘地进门来。

    “回老太太的话,皇后娘娘打发人给两位表姑娘送了好些东西……”

    满屋子一片寂静,就只听见她在那儿嘚吧嘚吧倒豆子了。

    所有她看见的东西全都一一如实道来,直到说得嘴皮子都干巴了才将将止住。

    此时,屋内几人早已被惊得没了反应。

    干愣好一会儿,王夫人率先出了声。

    “这不可能!谁好端端的会将自个儿的东西送人?那可是她多年来的全部身家!多少值钱的宝贝,怎么可能随意送人?她又不是没有娘家人没有儿子,留给谁不好,那两个丫头算哪门子人物?绝不可能!”

    鸳鸯皱眉道:“我瞧得真真切切的,万万做不得假。”

    “我不信!没有人会干这种蠢事,除非她是个傻子!”

    以己度人,便哪怕是自己要死了,她也只会将东西都留给宝玉。

    再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没有儿女可留用,她也宁可选择带进棺材里去,凭什么留给旁人?

    别说傻子了,傻子都干不出这种事儿!

    不料此番失言又引来贾母厉声斥责,“我方才可是说了,你人蠢就给我少说话!”

    扭脸看向鸳鸯,又问:“送东西时那嬷嬷可曾说些什么?”

    “只说请姑娘放心大胆地收下,又说什么娘娘早与姑娘说好的不是……其他就没什么话儿了。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那些东西先就已经被分成了两份,其中一大半都是给林大姑娘的,余下一小份才分给林二姑娘,竟偏颇得十分厉害,如此做派怕是……着实怪异得很。”

    “兴许只是皇后娘娘更加喜爱那一个罢。”王熙凤并未多想,满脑子都已被鸳鸯方才所述的那些宝贝疙瘩填满了。

    当然了,她也就只敢想想罢了。

    油锅里的银子她敢下手捞出来使,有些人的银子她却还不敢碰,只怕有命惦记没命花。

    却不想,她是不敢,可另一个人敢啊。

    只见王夫人坐在那儿眼珠子骨碌碌直转,突然说道:“上回老太太与敏妹妹提的那桩事,我倒觉得甚好……我听说那林家老太太死前也将大半家当全都给了她。”

    贾母愣了一下,旋即对着她便是一顿喷,“说你蠢你竟还愈发颠起来了!眼看着人家手里捏着一笔巨额财产,你这就迫不及待想要收入囊中了?你那脑子里头除了钱财二字究竟可还剩下些什么?如何竟能蠢到这般地步?

    你只看见皇后给了她那么多宝贝,却怎么也不想想其中缘由?方才你自个儿还说了,哪个好端端的会将自个儿的东西全都送人?平白无故的送什么人?果真就是财神爷降世了不成?”

    王夫人一惊,“究竟有何内情?”

    “我上哪儿知晓去。”贾母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警告道:“总之此事有蹊跷,你别急吼吼地瞎惦记,若闹出什么事端来我可饶不得你!”

    “是,我知晓了。”王夫人言不由衷地糊弄道,却压根儿不曾当回事放在心里,实在痒痒得厉害。

    王熙凤起先并不知内情,但听完两人的对话,她隐约也猜到了些端倪。

    凭着同为王家女的直觉,她几乎能够断定她家姑妈不会轻言放弃,这会儿保不齐在心底暗暗盘算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算计呢。

    按说她们二人同出王氏一族,是为血缘至亲,且自从她嫁进贾家以来也一直来往甚密,彼此互帮互扶……怎么说仿佛也不该背叛吧?

    但上回琏二的事还得亏人家给她指了条明路。

    林家姑父……林家姑父固然位高权重,但元春如今好歹也是起来了,万一哪天得个皇子兴许就直接窜上去了呢?

    心底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儿在互相撕扯,弄得王熙凤烦不胜烦,纠结得不行。

    私下里与平儿一念叨,平儿当时就笑了,“奶奶向来那样精明的一个人,这会儿怎么反倒是犯起傻来?谁说两边只能选一个了?悄悄的报个信儿,二奶奶那边又不知道是你。”

    “好丫头,竟是我迷障了!”

    第40章

    看着面前一脸真挚的王熙凤,林碧玉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我以为你们姑侄二人向来相亲相爱,这回怎么反倒胳膊肘往外拐了?”

    “嗐,若是等闲人等闲小事也就罢了,我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没有给亲姑妈扯后腿的道理。

    但谁叫妹妹你先前帮了我一把,且这又事关你的终身大事……你怕是对她还不是很了解,她若打定主意要干成什么事儿,那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脏得很。

    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但凡沾上丁点儿这辈子也就甭做人了。思来想去的,我实在是没法子装傻充愣,这事儿太亏心。”

    “没想到你竟也是个有些侠义之气在身上的。”林碧玉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这事儿我知晓了,你放心,我不会叫你难做的。”

    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王熙凤登时也就松了口气,“还得是妹妹你,不仅脑瓜子好使,人也敞亮,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多了。

    这会儿夜已深,我就不打搅妹妹了,改日再来讨碗茶吃。”

    才将她人送走,林黛玉就发作了。

    “先前打我的主意,如今竟又盯上了姐姐,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子豹子胆不成?她怎么敢!”

    连莫名其妙送上门代保管的财物她都敢收,还有什么钱是她不敢伸手的?

    “两只眼睛除了那点黄白之物就再装不下其他东西的蠢东西罢了,你与她置什么气呢?别平白气坏了自个儿。”林碧玉轻描淡写地安慰道。

    神色平静极了,不见丝毫怒意也不见一点慌张,俨然打心底就不曾将王夫人那号蠢东西放在眼里。

    林黛玉也被她感染了似的,愤怒不安的情绪略微缓解,脸上的红色也随之逐渐退去。

    喝口茶压了压所剩无几的躁意,遂接着说道:“那人爱财爱到近乎痴迷疯狂,为了姐姐手里那巨额财富必定会下狠手……连自己的亲侄儿都能下得了毒手的一个人,这下子也不知究竟有什么阴招儿……”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就顿住了,眼里迸发出惊恐慌乱之色,“她与那个马道婆蛇鼠一窝,万一再用那些邪门歪道来对付姐姐可如何是好?纵然姐姐再怎么聪慧,再是有千般手段,对那些东西也实在防不胜防啊!”

    “你慌什么?任何事面前保持冷静永远是你首要做的,别让情绪左右了你的判断和思考能力。”

    “……我省的了。”委屈兮兮的小可怜样。

    林碧玉不禁叹了口气,摸摸她柔软的发丝,平静的声音令人安全感满满。

    “那马道婆是有些歪门道不假,不过却也绝非她随意想如何便如何,想对付谁就能对付谁,若不然她早该一飞冲天坐享世间荣华了,何苦还要整日里东奔西走、舔着脸去讨那些贵妇人的好,就为了挣那点银钱?

    你仔细想想,究竟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林黛玉拧眉细想之下,点点头,“我虽不了解她,不过仅凭薛蟠那件事就能看得出她必定是个黑心肝的,为了银钱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都敢做。

    倘若果真是有那通天本领的,指定也不会是现在这般落魄相。

    也就是说,她想害人应当是有什么必要条件?仿佛也只有这般才能解释为何她不能真正为所欲为了。”

    “我猜,必要条件兴许就是目标的生辰八字吧,或许还需要点其他什么‘道具’,譬如目标的头发指甲,诸如此类的东西。”

    林家人的生辰八字还落不着一个外姓人的手里,不过贾母倒真说不准知不知晓。

    林黛玉显然也想到了一处去,“要不问问母亲?”她现在对贾家人的品性实在是不敢恭维。

    即便在王熙凤的口中,老太太似乎极不赞成王夫人胡来、甚至严厉警告了她,但那也不过只是未曾弄明白其中蹊跷之处,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是小心谨慎,而非人品端方。

    “不必,那马道婆不会再有机会出来作恶了。”淡漠的言语之中,一缕杀机隐隐流转。

    林黛玉一怔,嘴皮子一阵张合,几番欲言又止,神情颇为挣扎。

    终究,她只是一叹,“我是打心底不愿伤人性命的,但倘若她的存在会威胁到姐姐,我便也宁可姐姐先下手为强的好。

    不过她到底不是普通人,也不知究竟还有多少神鬼莫测的手段,姐姐还是别亲自对上她较好,省得万一一击不成再被她给记恨上招来祸端。

    不如咱们找机会与四阿哥说说,托他上达天听?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在京城四处蹦跶作恶,想必朝廷也不会放过她。”

    “你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指望朝廷去抓那马道婆,能不能抓着人都还不一定呢,便是抓着了,也不可能就地正法。

    朝廷也不是万能的,处理这种人命官司必定要更加严谨,绝不可能凭任何人一张红口白牙就立马提刀将人砍杀了,一旦暴露出去势必会舆情四起。

    没有实质证据,没有公开审讯……这就叫草菅人命。

    而若是按照正常流程走一遍再定罪,无疑又是夜长梦多。

    普通人下狱那是铜墙铁壁束手无策,马道婆那种有点邪门本事的岂能坐以待毙?

    她不希望这件事有任何节外生枝的可能。

    对付马道婆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出其不意、一击必杀,绝不能给其留有丝毫反应的机会。

    ……

    次日将将天黑不多时,突如其来的丧钟响彻整个京城。

    佟皇后,薨。

    举国服丧,万民同悲。

    本正热闹的各处戏院酒肆、秦楼楚馆等娱乐之地仿佛齐刷刷被按下了暂停键似的,靡靡之音戛然而止。

    随即该跑路的跑路,该关门歇业的关门歇业。

    喧闹的京城在顷刻之间被阴云所笼罩,大街小巷角角落落皆弥漫着沉寂肃穆的气息,无一人胆敢再放肆笑闹。

    荣国府所有人也都在第一时间内换上了孝服,女眷们纷纷摘掉头上身上金碧辉煌奢华绚丽的首饰,转而都只戴上了素淡的银簪玉饰。

    往日里总想方设法偷懒的下人们也都不敢了,一个个进进出出忙上忙下的,企图以最快的速度将府里不该存在的艳丽色彩物件全都替换下来。

    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则各自分散开盯着指挥众人,每每清理完一处都要亲自再三检查过才肯放心,只生怕有丝毫疏漏。

    一旦果真出现意外传扬出去,满府上下主子下人就一个都别想跑了,擎等着齐齐整整上牢里团圆罢。

    “先将姑娘们的房里清理干净,其他地方稍晚些也不妨碍什么。”转而又对着姐妹二人说道:“我知晓你们这会儿估计也没什么心情用饭,不过好歹垫垫肚子,明儿一早还要去宫里哭灵,怎么也得养足精神才好。”

    话是如此说,但姐妹两个又哪里能吃得下呢。

    虽有些许不愉快之处,可皇后娘娘对她们的好却也不掺假,活生生的一个人冷不丁说没就没了,换作谁也不可能平常心看待。

    先头猛然听见丧钟敲响的那一刹,林黛玉的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到这会儿都还没完全止住呢。

    林碧玉倒是不曾落泪,只比往日沉默了许多。

    这般表现在旁人看来无疑就是冷心冷情的铁证一般。

    “太太且瞧瞧,奴婢先头说什么来着?咱们家这位大姑娘实在是冷得很呢,怕是个没心的。”

    梁嬷嬷小声嘀咕道:“自打咱们进京以来,大行皇后待咱们家两位姑娘可不薄,尤其是她。那价值连城的遗物大半都归了她,如今人家走了,她却连一滴眼泪都不肯为人家流,端的是凉薄心狠啊。

    倒是咱们家二姑娘,被那般明晃晃地区别对待从不见丝毫怨言不说,反倒是打心底记恩感念,可见是个心软心善的好姑娘。”

    “好日子才过了没几日,你这就又开始了?再敢搬弄是非仔细我拔了你的舌头!”贾敏生气怒斥,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左右打量起姐妹二人来,眉心微锁,心绪繁杂。

    深夜,半梦半醒间林黛玉总隐约感觉到一丝光亮在眼前摇曳忽闪,下意识就眯眼循着瞧了去。

    却见姐姐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唇瓣微动,口中念念有词。

    大半夜乍然瞧见这样一副情景仿佛有些瘆人,但她无比虔诚的模样却隐约散发出神圣的柔光,看在眼里只叫人无比安然祥和。

    况且,这样的情景林黛玉也不是

    第一回见了。

    当年祖母去世时她亦是这样,几乎整天整夜都在诵经。

    不知为何,姐姐似乎总坚信人是有前世今生的,这辈子死了,也不过只是去到另一个世界等待下一次轮回罢了。

    不断虔诚诵经祈福,只是希望她心中所念之人下一世能够投一个好去处,能够永远喜乐安康。

    姐姐其实真的是很温暖很柔软啊。

    可惜母亲总是那般固执己见。

    林黛玉无声暗叹。

    迷蒙的双眼满是依恋之色,忍不住盯着她又瞧了好一会儿,才悄然合上不作打扰。

    次日清早,母女三人及贾母一并前往宫中。

    早已布置妥当的灵堂内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入眼尽是一片白,但少年清瘦的身影却还是越过人群径直无误地闯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