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熙低垂下眼眸,掩饰着不耐烦的神情。身旁那个曹语霖还真是聒噪,一口一个“沈二小姐”,每一句都在向着那个女人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姓曹的才是沈随安的正夫。

    可那些公子喜欢沈随安,关他何事?他可是还记得今早沈随安的那些话——她明明已经发现了是他做的一切,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真正来质问,只是温声询问,要不要随她去看那个病秧子。或许连沈随安自己都注意不到,她根本就没期待过顾云熙会答应。

    他对沈随安这副表面波澜不惊无可奈何,又处处都透露出失望的样子讨厌极了。或许沈随安稍微硬气一点,他还能觉得对方有点女人的样子。

    而且这人明明看出了他在不高兴,却一句都没有来哄他,对别人说话就带着笑意,和他一句都不想多说。

    不就只是一条狗而已吗?

    不就只是那个蠢货病秧子又生了一次病而已吗?

    沈随安这个软脾气,凭什么把火撒到他身上呢?凭什么对他不满?

    顾云熙不觉得自己有错。是沈随安未经允许把狗带回来的,既然他也算沈家二小姐的正夫,自然有处置那东西的权利。是沈涵自己笨,才会撑着病弱的身子去找条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的狗。要是他聪明一些,也不至于生病。

    所以,当曹语霖说出“沈二小姐应该会对自己的夫郎很好吧”的时候,顾云熙呼出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

    “她待我……”今早的烦闷一时间战胜了理智,原本绝对不该在这种场合说出的话语,他却说了出来,“并不算好。”

    “至少称不上是好妻主,只是会做点表面功夫罢了。”

    周围一瞬间变得极为安静。

    察觉到自己的失言,顾云熙咬了咬嘴唇,噤了声。在旁人面前说自己妻主的坏话可是大忌,但凡是个女子,都无法忍受自家夫郎出门在外连点脸面也不给留。可越是忍耐,他就越是羞恼。明明他说的是事实,可听到这话的男眷,绝对会给他安上个“为夫不贤”的罪名。

    青年别过头,回绝了一些人探究的视线,也算是拒绝了曹语霖的追问。要不是这次出行不容易,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可一想到回了沈府还要见沈随安,他就更加不舒服。

    “云熙哥哥,”李汀轻声开口,“我也学过琴,刚才那首曲子的指法我有些没看懂,可以教教我吗?”

    “嗯。”见李汀主动揭过这件事,顾云熙浅浅松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忘记关于沈随安的一切。

    而一旁的曹语霖一声不吭,坐得离顾云熙远了点,表情也没了刚刚的热络,反而看起来有些找不到乐子,显得多无聊一样。

    *

    酒杯起起落落。

    李凭跟刚刚才来到这儿的孟青桓看着闷声灌酒的沈随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三人是多年友人,但能让沈随安的情绪出现如此大的波动,甚至放纵自己酗酒,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毕竟沈随安一向克制,她只喜欢稍微喝一点酒的微醺感觉,在那种情绪下,不管是写字还是作画,都会别有一番韵味。

    可如果喝多,就只会觉得恶心了。

    她现在就是把自己往恶心了喝。

    脑袋昏昏沉沉的,回忆破碎,一幕一幕冲到眼前,又立刻消散。她确实对顾云熙缺少了些情爱,但这不代表毫无感情,不代表毫无期待。

    但那些感情跟期待,被她的夫郎用两句话,砸了个稀巴烂。

    不少人羡慕沈随安可以娶到顾家幺子,总说得了这等美人肯定不亏,还反复劝她找夫郎就该找漂亮的,脾气不好多管教管教总会听话。但沈随安总是想着,为什么事事都要靠“管教”?她似乎也有点天真,天真地认为沟通可以有用,天真地认为几年的付出可以将顾云熙那颗心捂化一点,捂暖半分。

    但对方的心似乎从未因她而改变。

    “倚梦姐,长宁,”沈随安放下杯盏,声音沉闷,整个人都颓丧了,蔫蔫的,犹豫半晌才吐出一句,“我不想娶夫了。”

    “本来我也不想结婚的……”她小声咕哝着。

    “不娶就不娶了,没关系的,”李凭给孟青桓做着眼色,“国公大人总不能因为个没落家族的公子,把自家女儿委屈了,对吧?等回去了,你直接告诉她便是,要是沈大人对此有怀疑,姐姐帮你作证。”

    “……逸欢啊,我这人嘴笨,但你想想,你跟你夫郎本身就有差距,非要去追求那个沟通做什么?”孟青桓也跟着开口,“现在弄得他蹬鼻子上脸,这不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妻夫之间若有感情,自然和和气气互相敬重,可若没有感情,身为女人家,怎么能让男人给欺负了?别太没出息。”

    “反正世上不结婚不娶夫的女子有的是,我不也没娶夫嘛,况且沈家不是还有你姐姐跟妹妹撑着,又不怕无后,”李凭拍拍沈随安的肩膀,“振作点,你看看,正常我跟别人都是劝和的,但到了你这里,可全都是为你的心情着想。长宁说的也对,别太没出息,起码面上不能多难过啊!”

    “我就是……”沈随安拧着一张脸,看起来万分痛苦,“就是越想越亏……一想到我连银子都花完了,还有那个宅子,就更难受了……”

    “啊……”李凭跟孟青桓对视着眨眨眼。

    这确实挺难受的。

    银子也没了,男人也烦了,弟弟也病了,狗还差点丢了。李凭甚至都快怀疑是自己把不小心把霉运传染给了沈随安,不然怎么就能刚好让她一件坏事连着一件坏事,只是路过个孟春亭,都能听到她夫郎说自家妻主坏话。

    “唉……我这算不算是对不起顾渊,”沈随安叹了口气,眼神稍稍清明了几分,“这是我母亲想送的人情,也不知道母亲会怎么处理。”

    “别想太多,”孟青桓用力拍拍沈随安的背,手劲大到给她拍得一个趔趄,“你娘肯定是向着你的,当初跟沈大人学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她对你们沈家女儿都是嘴硬心软,放心吧。”

    “实在不行,也不必非追求和离,”李凭眼珠子一转,“你那个宅子买都买了,就直接跟他说不想管他,愿意回家去那就和离,不想回家去就让他自己住在那儿,眼不见心不烦。到时候就算顾渊来问,也不能说是你的不对。”

    “也是……”

    沈随安随口应了,又重新开了一壶酒,接着往杯子里倒:“长宁,陪我喝。”

    这种时候她也还顾忌着李凭是主人家,喝多了把控不了外面,容易遭人攻击。恰巧孟青桓也是爽快性格,多久都没出来一趟,也斟了满满一杯酒,跟她碰了杯,笑道:“放心吧,你喝趴了我都能给你扛回国公府。”

    *

    虽然出了一点小意外,被那个曹语霖带着说了两句不该说的话,但宴会后半程,顾云熙都没有再出岔子。

    家族教育是有用的,即使是被关在沈府三年,他也没有过分懈怠,一直有在精进自己,从他的琴艺与文采也能看出一二。在那场男子诗会上,虽然顾云熙没能拔得头筹,但他作出的诗文也算是别有一番意境,被大家抬到了第三位。

    在写出“花尽知春逝,雪漫见冬寒。”来表达时光流转时,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的是沈随安——这几年的飘雪与落花,都是和沈随安一起看的。

    女人看向那些景色时,神情总是温柔。每次那目光流转到他身上,都会惹得顾云熙脸颊发热。

    他也曾对沈随安,动过一点心。

    但很快,顾云熙回想起了沈随安最近的表现,不再去思考对方温和的时候。既然下定决心要跟沈随安置气,就没有人家还没来求和,他就主动去道歉或者原谅对方的例子。

    顾云熙是不会先低头的。

    “少主君,”当天边还未见夕色,青兰就已经来了孟春亭,“小姐已经在马车上等待了。”

    “嗯。”顾云熙颔首,让墨竹给整理了衣冠后,欠身与在坐的男眷一一道别,这才跟随青兰离去。

    他本以为沈随安的等待,是想在他面前缓和一下态度,但一打开马车门就闻到的酒气让顾云熙忘记了刚刚的想法。

    沈随安把自己缩在马车一角,脑袋靠着窗框,睡得很安静,只能听到她平缓的呼吸。在感受到顾云熙上车的动作时,女人用力眯了眯眼睛,却也没有醒来,脑袋动了动,哼唧几声,继续睡着。

    “沈二小姐,”顾云熙声音发冷,“你所谓的节制当真可笑,居然能把自己喝成这副模样。”

    “也不知有些世家公子是凭何对你那般向往。”

    对方不回话,顾云熙也没有了单方面批评的兴致,皱着眉头忍耐车内的酒气。马车开动,车内的摇晃让沈随安难以继续靠着窗框,只能勉勉强强直起了腰身,瞥了眼顾云熙,又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玩弄身上挂坠的穗子。

    “抱歉。”沈随安低声说,声音带着点哑。

    这句话让顾云熙稍微舒展了一点表情,至少他名义上的妻主还并非完全无药可救,能够认错,能够和之前一样,也算是能过下去。

    “早该这样……”顾云熙扬了扬下巴,想说些什么,但被对方打断了。

    “顾云熙,”她声音极轻,说得很慢,“你想和离吗。”

    原本隐隐已经平复心情的青年怔愣了一瞬,随后难以置信地转过头,而女人依旧维持着与之前一样的姿势,手上扒拉着穗子,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如果你想,等到回府,我就去写和离书。”沈随安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