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顾云熙深吸一口气,秀眉蹙起,似乎还未回过神,“你……要赶我走?”

    “不是,”沈随安总算舍得分给他一点视线,女人的眼神很清明,虽然仍有酒气,但可以看出她说的并非一时气话,”我以为是你已经在沈府过不下去了。”

    “毕竟,”她颇有些无辜地眨眨眼,勾出一个一如往常的笑,无比温和,也无比扎眼,“我待你并不好。”

    “沈随安你……派人偷听我?!”顾云熙再也维持不住冷淡的表情,脸上染了怒意,一双凤眼中写满了难以理解,却完全避开了沈随安之前话语的重点,“只是来个宴会而已,你就非要时时刻刻在我身边安人吗?”

    “没,我自己碰巧听到的,”沈随安老实地回答,又自嘲一般感慨,“不过对于你来说也并无区别,对吧?”

    “我那只是一时——”还未说完,顾云熙便突兀地止住了话语,强压下心中的情绪,恨恨地瞪了沈随安一眼。

    他觉得,沈随安是故意的。故意想跟他吵架,让他生气失态,然后主动服软。这种时候,被沈随安牵着鼻子走才是大忌。二人冲突的次数不算少,之前每一次也都被沈随安轻轻揭过。顾云熙认为,沈随安绝不可能真的想与他和离。

    这三年间,顾云熙是最清楚沈随安为人处世的人。沈二小姐虽然欠缺了些对夫郎察言观色的技巧,但往往他提出的要求,即使过分了一些,沈随安都很少会反对,反而会努力帮他实现或者完成。或许是上次做的太过分,真的让这女人发了火,她才想用这种办法压一下自己。

    想到这里,原本略有些慌乱的心稍稍平静了些许——顾家没有传来消息,他完全不清楚家里的情况。如果他就这么回了顾府,就算家中有能力护着他,其他人也都会知道他是被休了。即便沈家对外说和离,他的价值也不如以前。

    可以回去,但一定不能是现在。

    但他也不想牺牲掉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主动权。让顾云熙去做整天看妻主脸色行事的温婉夫郎是决计不可能的。他有自己的傲骨,也有自己的坚持。

    所以他要赌。

    “……不过是和离而已,沈随安,你别后悔,”顾云熙用力握住了衣服,指尖都摁得发白,语气极为生硬,“你以为我会求着你想留下来吗?我们顾家的男子没有那么低贱,不是什么想要就要过去,腻了就丢掉的玩物。”

    “我不关心你所说的顾家男子应该是什么样的,顾云熙,这对于我来说不重要。”

    女人似乎笑了一声,语气轻飘飘的,可又能让他听得格外清晰。

    “重要的是,谢谢你愿意答应,”她的笑容一如往常的让人安心,“既然你想,那就和离吧。”

    “等到回了府,我就去找母亲谈论这件事。或许你的母亲也会到场。”

    “回去之后记得先用膳,在阁间等着,你母亲到了会有人来叫你。”

    清冷的小公子僵了身子,几乎如坠冰窟。沈随安是认真的——她没有跟他开玩笑,也没有要戏弄他的意思。这个女人是真的想把他赶走,而且……就连说出的话语,也和平时一样,体贴而周全,甚至不忘了提醒他要吃饭。

    可……可不该是这样的。

    不对。沈随安不该是这样对他,他也不该以这种方式离开——顾云熙也曾想过,如果顾家重新站起来,而他真的被接走时,沈随安该怎么办?那时候,顾云熙想着,如果她愿意,就把她带回顾府去,毕竟沈随安外在还是个拿得出手的妻主,而且到了顾府,一切也都会由自己来做主。如果不愿意,那就索性换个妻主,管他什么国公府二小姐,世上有的是女子。

    可是他没想过,沈随安会赶他走。

    那股突如其来的、极为陌生的无措感,让他连愤怒都仿佛没了力气。

    *

    “主人,”晚黛叩响门扉,深深看了顾云熙一眼,“您的母亲已经在庆国公大人的书房了,二小姐让我带您过去。”

    此时天色稍晚了些,夕阳几乎走到了尽头,马上要被吞没掉最后一抹光辉。顾云熙无法抑制地去追寻那光芒——可他在很久很久之后才会明白。这光芒好似他和沈随安的关系,在看过去的时候,已经无法阻挡它的消逝与沉寂。

    唯有余晖留在心底,好让他在冰冷的寒夜,可以回忆起某一瞬间的温暖的光。

    他没有吃饭,没有听沈随安的话。在这之前,顾云熙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沈随安用来哄骗他、利用他的手段而已,沈随安不会轻易丢掉他的。况且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一次丢狗,不过是一句错话。那人要是在不喜,大不了就不说了,大不了,他就服软一次……

    他不愿意相信,沈随安真的不想在乎他了。

    在侍卫的注视下,晚黛叩响门扉,拉开门,欠身让顾云熙进去。

    屋内的人都很沉默,只有沈随安一个看起来不像话,因为喝了酒,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睡觉,还被庆国公沈路给披上了件自己的外衣。

    沈路没有要批评沈随安的仪态,也没有因为沈随安想和离而对女儿产生不满。她直接就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叫来了顾渊,不希望再耽误。

    顾家的衰败已成定局,沈随安的性格她清楚,自家二女儿从小都被说好相处,院子里的下人都比其他院子里开朗活泼些,若非绝对无法忍受,她是不会主动提出和离的。作为母亲,沈路不会质疑沈随安。况且,既然已经给了顾云熙三年的庇护,沈路自觉仁至义尽,毕竟她与顾渊也并非那么过命的交情,能够在当初允许这门亲事已经是给顾渊面子了,顾家幺子自己把握不住,那和她无关。

    “逸欢,”见顾云熙踏入房门,沈路叫醒女儿,“他来了。”

    “唔……”

    趴在桌上的女人揉揉眼睛,从胳膊下抽出一张纸——纸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跟书法惊才绝艳的沈随安好似完全不相关。但还算能看清楚内容。

    这是和离书。

    “云熙,”顾渊叹了口气,疲惫而失望地看了眼自己的小儿子,“签字。”

    “今晚你先继续住在这里,明早我会带人过来帮忙收拾,接你回家。”

    没有商讨过程——或者说,商讨已经结束,根本不需要等到他来才定结果。毕竟结亲这件事,自然是该由她们三个女人来定,与顾云熙的意愿无关。

    或许母亲也已经为自己争取过了。顾云熙不敢去想。

    他颤抖着手拿起笔,写上自己的名字。

    自此,他与沈随安,再无妻夫关系。

    “母亲,”沈随安托着脸,似乎有点无聊一样,“我要回去了。”

    “去吧。”沈路摆手让她走。

    寒霜跟青兰一左一右搀扶住自己的主人,带着明显还晕晕乎乎,甚至打着哈欠的的沈随安离去。自始至终,那个女人都没有再看顾云熙哪怕一眼。

    “顾小公子也先回去吧,”沈路开口,“明天一早还要收拾,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他走不动。

    顾云熙整个身体像是定住了一样,他要回顾府了,奇怪,这不是他最为渴求的事情吗,可现在却……

    “云熙,”顾渊冷声开口,“回去。”

    顾云熙浑身一颤,脸色有些泛白,慢慢转过身,往屋外走去。

    “噢对了,”沈路抬了抬眼,望着守候在门口的那个男侍,“我女儿说,那个叫晚黛的,要留下。”

    “晚黛不仅是男侍,也是我们顾家的暗卫,”顾渊出声反驳,“不是你说要就能——”

    “我会给顾家一些暂时能帮上忙的银子,也不需要解药跟母蛊,”沈路说出交换条件,“我只要你们走之后,他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

    顾渊无法拒绝。

    顾家目前的景况,已经十分捉襟见肘了。一个暗卫换取一些银两,不管怎么样都值得。毕竟沈家即使从晚黛口中知道了些顾家秘辛,大概率也不会宣扬或者针对顾家——除非,顾家真的能做到东山再起。

    眼前的麻烦跟长远的隐患相比,顾渊选择了前者。

    见顾渊不再答话,沈路笑了:

    “明智的决定。”